纵然是他,也从未看到过在一个建筑物里会存在这么多个恶灵。恶灵们有大有小,但都是正常的人形,只是大多不移动。它们站在竹林之间,或者坐在屋顶上,透过窗子还看到屋里也挤挤挨挨地塞满了面目模糊的人类形态。
平房非常破,门窗都烂了。和它周围的焚烧痕迹一样,平房也像是被烈火燎过,但烧得不完全,墙体发黑,木制的门还剩下黑乎乎的一点挂在上面。黝黑的几张脸挂在窗边,缓缓转动,白色的眼瞳里什么都没有。
方易的腿有点软。系统隐约发出怪声,但提示音并不清晰。这说明他所在的位置很边缘,只要再往前走多几步,就立刻进入恶灵会发现他的范围了。
“回去吧……”方易说,“回去处理完我妈的东西我们就走。”
和对他没个好脸的活人相比,这些死物更可怕。
他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叶寒的胸前。叶寒抓住他肩膀,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等等。方易觉得自己的耳朵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蹿红。
叶寒让他看平房的屋顶。“那几个,好像有点眼熟。”
屋顶上站着好几个恶灵。有些恶灵抬头朝着方易和叶寒的方向望过来,脑袋转来转去,似是什么都没注意到。
明亮的光线照得那些人形的脸部稍微浮现出轮廓。它们并不是全黑的,细细观察□□出来的手脚和脸部,还是能看出大致的模样。
背脊的凉气蹭蹭蹭窜上来,一下就把方易发热的脸变成了惨白。
“詹……詹羽?”
屋顶上的恶灵似乎听到了声音,几个脑袋呼的一转,全朝向他们这边。
于是看得更加清楚了:圆脸,稚嫩的轮廓,空无一物的大眼睛,甚至连发型也是一样的。
“看衣服,方易。”叶寒提醒他,“民警制服是那样的吗?”
虽然全都变了色,但制服的轮廓和设计还是能分辨出来。那屋顶上至少站着四个和詹羽一模一样的恶灵。
方易点点头,想到这个事实太匪夷所思,又立刻摇摇头。他又惊又怕,反手抓着叶寒衣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发抖。
之前已经有过一些怀疑,但方易却从未真的将詹羽划入恶灵那一边。在他心里,那个娃娃脸的警察是人类,是方易的朋友,只是他身上有许多秘密而已。谁没有秘密?自己不也揣着个巨大的秘密,不可告人么?
詹羽和方易应该是朋友,他知道方易的家,知道方易的饮食习惯,甚至有一条方易家的备用钥匙。钥匙宣告的是一种极其亲密的关系,它允许持有人侵入那个人的生活区域,并且给予他自由活动的权利。
一想到能自由出入自己家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怀着叵测心思,方易就觉得很恐惧。
在无人可依靠、无人可信任的时候,他认识并完全相信了詹羽。
阳光下的人影缓慢晃动。方易脑子里一片混乱,叶寒还在辨认。除了屋顶上那几个穿着警服的恶灵和詹羽一模一样之外,他还从其他恶灵的脸上看到了詹羽不同年纪的相貌。十来岁的少年,七八岁的儿童,再往下就是在地面乱爬的婴孩了。
“都是詹羽……方易?”叶寒看得也头疼。他倒是没有方易动摇得那么厉害,本来对詹羽的信任度就不高,一起侃侃小黄漫、打打火锅还可以,反正他揣着什么心思的人或恶灵都见过,并不觉得有多心惊。只是转头看到方易脸色煞白,他有点不忍。
“他没害过你。至少现在还没害过你。”叶寒说,“别多想,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我会保护你。”
“……因为我身上的狗牙很重要?”方易咽了口唾沫,“詹羽呢?他又为了什么接近我?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叶寒一时语塞。他想说狗牙当然很重要,三十多万,我的全副身家。但又觉得不仅是这样。方易也很重要,自己想要护着他,并不完全因为他身上戴着的东西。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话不太妥当,虽然一时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不妥当,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握住了方易的手,擦去他手心冒出的冷汗。
方易渐渐冷静下来。
他并非不相信叶寒说的“保护”。只是这种保护是很短暂的。叶寒始终会带着狗牙离开,而且这个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方易心想,老人们提及的那个孩子也许真的是詹羽。在他曾经住过的家里,盘桓着这么多的恶灵,而每一个恶灵都和他长得相似——方易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这里站着的每一个灵体,都是詹羽死过一次的证明。
从婴孩时期,到二十多岁的现在,他每死一回,这里就多出一个恶灵。
叶寒皱了皱眉:“有些不对劲。”
他见过的恶灵比方易见过的人还多。恶灵还带着人的部分记忆,同时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其中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他们的移动都是带着目的性的。
“恶灵的思考能力有限,但目的性很强。本来就是因为执念还在,所以没法超脱,它们的系列动作一定带着指向性,而且活动的愿望非常强烈,不会有这种……呆站着的情况出现。”
被叶寒的话带动的方易一时也没空伤怀了。他想起自己所遇到的恶灵,无论是想和他亲吻、拥抱的,还是祝正义或者小学班主任,确实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陈小禾在恶意值升高的时候,也对诊所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恨意。
方易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叶寒从包里掏出一块圆形的小玻璃片,隔着玻璃片观察恶灵。
“……这些都是不完整的灵体。”叶寒说,“少了些东西。”
正想问他究竟少了什么,身后的山路上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老婆子站在另一头,慌张地朝他们招手。“回来!快回来!别走过去!”
方易立刻认出她就是昨天坐在方家门口剥豆子的老人。两人向老人走过去。老人拍着胸口,惊慌不已:“方易……你不要过去,千万别过去……那个地方太脏了。”
“张妈。”方易说,“那里以前住的什么人?”
老婆子诧异地看着他:“你……你不记得了?”
方易只好再把车祸的那一套说辞拿出来。老人信了,坚持不许两人逗留,带着他们往回走。
“你居然不记得了,以前和羽仔关系很好的啊。”老人说,“也只有你和他能说得上话。”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老人口中说出来的往事完全颠覆了方易之前对詹羽的印象。
十几年前,张宏志还是个半大孩子,方易自然更加小。隔壁村的詹羽已经名声在外:不说话,脾气古怪,最大的特点是死不了。大人小孩提起他都是一脸畏惧和好奇。詹羽就仅仅是死不了而已,完全没有任何伤害别人的能力,人们在他身上尝试过很多方式,试图令他呼吸停止,但没有一次奏效。“羽仔能不能死”成了他们热衷讨论和实践的一个游戏。
那一年春天,方易跟着张宏志和几个同村的孩子上山摘果子。他们在山路上遇到了詹羽。
詹羽也是出来摘果子的。这座山上野花野果很多,充饥或作零嘴都很合适。
张宏志早就听大人们说过詹羽的事情。水淹、火烧、折断手脚,都无法让他死去。十几岁的孩子起了恶念,他们将詹羽团团围住。
抱着一捧果子从坡上滑下来的方易只看到表哥和他的朋友们围成一圈,对圈中的那个人拳打脚踢。有孩子从旁边抄起了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块。
方易害怕地大叫,手里的果子掉了一地。
张宏志等人把詹羽打了一顿之后从山上推了下去。死了吗。死了吧。他们大声议论,有几个一直不太敢动手的孩子指着山下那一大滩血发出尖叫,转头就跑。恐惧的情绪终于抬头,张宏志和其他的孩子也慌忙跑了,只剩方易一个站在崖边,呆呆看着山下缓慢蠕动的詹羽。
“他很疼!表哥!”方易回头大喊。张宏志头也没回,一溜烟地逃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方易一直不说。只是那天晚上方易回来的时候,他身上那件新的外套不见了。张妈帮他洗澡的时候发现他指甲缝里都是干了的血,吓得不行。
几天之后,张妈偶然在后山看到方易和詹羽并排坐着说话。詹羽身上穿着方易不见了的外套,蓝色的衣服上还能看到洗不干净的血痕。两个孩子坐在石头上又说又笑,吃的都是方易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零食。
“你常常偷表哥的零食拿给羽仔吃,被你表哥打过好多次哦。”张妈扁扁嘴,“你们还帮我拔花生,不过拔多少就吃多少,一地都是花生壳。”
方易默默地在张妈身边走。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张妈和奶奶是姊妹,但对方易并不亲。看方易一脸惊讶,老人犹豫一会,又说了几句。
“你不记得也好,羽仔人太怪。”张妈说,“他性格不行,不懂人情。你对他好,他对你不会好。他这样的人没有心的,你记得读初中的时候跟他吵架的事情吗?唉哟,当时他的表情,啧啧,一点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像是想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