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卫指挥使司内,高阳郡王看着手中的几张图纸,双眼发亮。孟清和却是喉咙发干,嗓子冒烟。
从地堡到陷坑,从拒马到战车,高阳郡王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任何细节上的疏漏都能被他一一指出。
想要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
孟清和嘴里发苦,无论这位郡王将来会有怎样的悲催人生,现在他都是燕王的爱子,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不能继续刷新好感度,一旦被划拉进他的阵营,未来注定悲剧。但也不能惹怒这位,否则现在就要悲剧。
头疼,非一般的头疼。
“郡王,卑下使用的战车和陷坑不过是小道。论真正的战场拼杀,还是排兵布阵和……”
“孤知道。”朱高煦打断了孟清和的话,“这些孤都学过,孤要问的就是你这些小道。”
“是,卑下知错。”
“现在给孤说一下这个火铳的用法。”
“郡王,这个卑下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朱高煦挑高了眉毛,满脸的怀疑。
“回郡王,卑下真不知道。”孟清和眉头一下一下的跳,肩膀上的伤口也开始疼,“卑下只是个总旗,知道的只有从书上看到的,火铳火炮一类,卑下是当真不熟悉。”
孟清和打定主意,在火铳的这件事上打死也不松口。只要沈副千户不漏口风,没谁能硬把火铳的分段射击套在他头上。
越是和朱高煦接触,孟清和就越是谨慎。总觉得,这位高阳郡王同史书上记载的有很大不同。
“罢了。”高阳郡王摆摆手,貌似相信了孟清和的话,“那你来给孤说一说,若是让这个地堡加高,用到边墙之上,如何?”
“是。”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高阳郡王才放孟清和离开。
躬身退出房门,孟清和的嗓子已经沙哑,肩膀和胳膊上的伤口撕拉拉的疼,紧绷的神经仍不敢放松。
一路走到卫指挥使司的大门,才敢略微松口气。精神一放松,身上的伤更疼了。
将腰牌递给兵卒查验,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孟清和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总不能告诉他们,除非历史改变,否则朱高煦这棵大树只能远观,不能攀爬。就算被树枝勾到也会死得很惨。把他当靠山,相当于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挂了号,只等着脑袋搬家的那天。
“孟总旗,飞黄腾达了,还要多提携一下自家兄弟。”
“那是自然,一定,一定!”
含糊的和守门的边军拱手,应付了几句,孟清和接过腰牌,立刻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走了一段路,伤口越来越疼,硬撑了半天,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靠着一处院落的外墙,想要缓口气,眼前却一阵阵的发黑。暗道一声不好,见迎面走来几名边军,孟清和也顾不得其他,举起没受伤的胳膊,“兄弟,能帮把手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进了几个边军的耳朵。几人脚步一顿,朝孟清和看了过来。
孟清和见几人停下,连忙说道:“我是西城沈副千户麾下……”
没等话说完,被他叫住的一个边军已迈步走了过来,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帮过他,还给过他一块马肉的弓兵高福。
“先别动。”
高福蹲下—身,带着厚茧的大手落在孟清和的肩头,有袢袄垫着,孟清和仍是嘶了一声。
“伤口裂了。”
老边军早习惯了这样的事,谁身上没有几道刀痕箭疤。只不过,结痂的伤口再裂开最是折腾人,不好好养上几天,早晚会留病根。
孟清和认出了高福,想要问个好,却被高福截住了话头,“你今天当值?”
“不是。”孟清和摇头,“想去拜见沈副千户,中途遇上了些事。”
跟着高福的几个边军围了上来,“小旗,难不成这就是你口中的酸丁?”
“这样真能杀得了鞑子?”
“不能有假,找遍整个卫所,也再难找出个一样的来。”
“倒也是。”
高福扶着孟清和站起身,“我送他家去,柱子,去找个医户。”
“这就去。”
一个高大壮实的边军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这时,迎面又来了一队边军,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壮,肌肤黝黑,行容彪悍,是沈瑄麾下一名总旗。
在城外,同孟总旗打过交道,不情愿的做了一回车夫。
“前边可是孟总旗?”
孟清和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这人好像姓周,也是个总旗。
“我是。”
“孟总旗,沈副千户召见。”
孟清和苦笑,之前想见没见着,他现在这个样子,站着都费劲,怎么见?
“周总旗,你看孟某现在……能否回报副千户,通融一下?”
没有片刻迟疑,周荣直接摇头。
沈副千户下令,谁敢通融?
没办法,孟清和只能示意高福放开他,“那就走吧,不过还请周总旗帮把手。”
“成。”周荣上前几步,扶住了孟清和。
“高小旗,今日谢过。”
“不必。”高福摇头,“都是一起杀过鞑子的兄弟,说这些见外了。”
孟清和点头,不再多说,心想改日做上一顿好的,招待高福等人。
周荣带着孟清和离开,高福等人也没多留,柱子找来的医户没派上用场,白跑一趟,倒也不敢埋怨。
这些凶神一样的军汉,还是少惹为妙。
天将擦黑,孟清和被带到了西城千户所二堂东侧一间厢房。
室内燃着火盆,驱散了傍晚的寒意。
黑色的案牍之后,沈瑄正执笔写着什么,侧脸映在烛火中,愈发显得眉如远山,肤似润玉。
“见过副千户。”
孟清和单膝跪在地上,凉意从膝盖一点点蔓延,伤口愈发的疼。
“起来。”沈瑄抬起头,见到孟清和苍白的脸色,蹙了一下眉,“周荣,去请赵大夫。”
“是。”
不到盏茶的时间,厢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一名念过五旬的老者背着药箱走了进来。
“见过副千户。”
老者颌下飘着一缕花白的长髯,相貌儒雅,蓝色的圆领布衫浆洗得十分干净。
“劳烦赵大夫。”
“不敢。”
老者走到孟清和近前,先是看了看他的脸色,没说话,拿眼去瞅沈副千户。
“周荣。”沈瑄重新拿起笔,沾满了墨汁,“扶他坐下。”
“是。”
孟清和被扶坐到了侧对桌案的一张椅子上,下意识的要站起身,被赵大夫一把按住没受伤的肩头,“老实坐着。”
话落,直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两指按在孟清和的腕上,抚须沉吟。
周荣退了出去,沈瑄重新埋首案头。
室内只有火盆中偶尔发出的劈啪声,笔端在纸上的摩擦声,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孟清和转过头,看着墙上映出的的影子,心头微动。
卫指挥使司内,朱高煦用过饭,王听事送上茶水,被沈瑄警告过的书吏,就跪在堂下。
“郡王,您看?”
朱高煦掀起杯盖,轻轻吹了吹,“没事。沈瑄不会捅到父王跟前,你下去吧,小心做事。”
“是。”
书吏退了出去,朱高煦放下茶盏,脸上闪过一抹阴沉。
王听事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出声。
第二十八章 试百户
收买的棋子轻易被识破,高阳郡王堵了一口火气,嘴上说不会出事,心里也有些打鼓。一旦消息泄露,被世子抓住把柄,定会狠狠告他一状。
预想了几种事发的后果,相当了解燕王脾气的高阳郡王很是担忧。
原因很简单,燕王抓住任何机会在建文帝身边安插钉子,大肆收买宦官搞地下工作,却绝不允许其他人学着干。谁干谁倒霉,不死也要脱层皮,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朱高煦脸色更加阴沉,“王听事。”
“在,郡王。”
“这个人,在孤离开之前处理了。”
“遵令。”
“做得干净点。”
“是。”王听事躬身答应着,面上不见任何异色,显然是做惯了这类事的。片刻之后,又小心的问道:“那个总旗?”
“先留着吧。”朱高煦端起了茶盏,茶水有了凉了,“孤还有用。”
“是。”
几句话间,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
孟清和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脑袋搬家,他正看着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的赵大夫,心怀忐忑。
换药?当着沈副千户的面?是不是有些不妥?
在上司面前光膀子着实不雅,何况他这一身皮包骨也实在拿不出手。
“赵大夫,不如把药给我,我回家再换。”
“孟总旗,”赵大夫笑得十分和善,话里的意思却同和善沾不上边,“不听话的马驹子,老夫都是绑起来再医治,总旗最好还是别让老夫动手。”
孟总旗刹那间默了。
这是大夫还是土匪?难不成是个兽医?
目光转向沈瑄,副千户正埋首案牍,专心公事中。再看正撸胳膊挽袖子的赵大夫,孟总旗心中更加没底。现在反抗,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