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禀魁苦笑道:“皇上好记性。臣的确是天庆十二年才调回京的,可再往前,臣曾任过刑部主簿,主簿品阶不高,没有机会面圣,皇上不记得也不奇怪。”
罗平恍然,“你刚才说的佐证,莫非就是你任刑部主簿时留下的?”
“是!当年云振天的案子,几次堂审,下官都在场,他的口供也是由我记录!”
罗平刚想开口问郑禀魁有什么佐证,丁文净已经冷笑一声,阻止道:“郑大人,既然你是当时堂审的主簿,就该知道当时审案并无差错,一共过了三堂,云振天是亲口承认他有谋逆之心的,他最后那份口供,还是你亲自让他画的押!”
丁文净嘿嘿笑道:“难道你外放了几年,连当年自己做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丁文净提到“外放”两个字,郑禀魁立刻脸上变色。
握紧了拳头,回头瞪着丁文净,郑禀魁放声骂道:“丁大人不必用此事拿捏我!我敢上金殿辞官,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丁大人,下官可以不要命,你能吗?哼,你把你那狗命看得比爹娘老子都重,为了加官进爵,在丞相大人跟前卖好儿,你那狗尾巴都快摇折了!呸!别跟我说话,你不配!”
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狗奴才,丁文净哪受过这样的气。从前他与郑禀魁同在刑部,都是同僚,彼此还算客气,哪想到这个郑禀魁说话,真是如传言中那样,什么粗野的话都骂得出口,连半点斯文颜面都不给人留。
当下气得哆嗦,有心与他对骂,又顾着自己的脸面,怎么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丁文净抖了半天,才愤愤答道:“郑大人好脏的嘴!亏你是进士出身,也不知是哪里的书院、老师教出了你这样的高徒!”
这已经是很难听的话了,文人把出身看得极重,丁文净的话又连郑禀魁的老师和书院都骂进去了。钝刀子不见血,却更让人肉疼。
郑禀魁满不在乎,立刻端出了自己的老师,“下官师从马士詹马大人门下,不才与靖王正是同门。”
这话把丁文净堵的够戗,马士詹是当世鸿儒,德高望重,人人敬服,朝堂上站着的,有不少是马士詹的门生弟子,他要敢再说什么师门不好的话,不用郑禀魁还嘴,朝堂上这些人就能把丁文净掐死。
丁文净强压怒火,抓着郑禀魁话里的把柄,高声斥道:“你口出恶言,说你有云家一案的佐证,分明是胡说。云家的案子三次堂审我都在场监审,金大人主审此案时禀公直断,没有半点与理不合的地方,你当时也并没有异议。过了十一年,事过境迁,你才跳出来说刑部审的不公。你,你这是哗众取宠,出风头帮靖王打压异已!”
丁文净向罗铭的方向看去,指着罗铭说道:“是了!就是如此,我说你们这些人来得好怪呢,靖王,蒋大人,还有你,你们都是一伙的,云家的案子明明没有错漏,你们却故意鸡蛋里挑骨头,挤兑我和金大人。你们好歹毒的居心!”
罗铭没有说话,蒋念白也默然无语,私下里他们早已经商量妥了,眼下还不用他俩出声辩驳。
郑禀魁则大笑起来,声音震耳。
“丁大人,你说云家的案子没有错漏?”
“是!你不也是亲眼看着审的案子吗?哪里有错?”
郑禀魁收起笑容,冷声问道:“那我问你,当年金大元可曾对云振天用刑?”
丁文净闻言一顿,半晌提高了音量,镇定答道:“用了!”
又说道:“这有何错处?人犯抵死不认,难道还不能用刑?”
郑禀魁点头,“若是一般的刑杖板子,我也不来问你。你如此理直气壮,就把你当日给云振天用的刑具,一一说来,让在场的众位大人们听听,用的对也不对?”
丁文净支吾了一会儿,“不就是普通棍刑……”
郑禀魁冷冷看着他,“棍刑?你这棍刑是如何用的,你倒说来听听!”
丁文净哪里敢说,低着头不言语,心里盘算,郑禀魁的出现,一定会给云家的案子带来极大的变动,他也不清楚郑禀魁手里有什么佐证,只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不由发虚。思量再三,狠了心肠,心道实在不行,就把罪责全推到金大元身上,自己不过是从犯,最后起码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丁文净不言语,郑禀魁环顾四周,“众位大人,说棍刑大家不明就里。下官换个名字,众位大人自然知道的清楚明白!”
郑禀魁声音凄苦,沉声说道:“金大元当年给云振天用的,是‘开口笑!’”
第53章 血书
众位大人一听“开口笑”这个名字,全都觉得脊背生寒,止不住的打了一个哆嗦。
罗平更是已经怒不可遏,急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郑禀魁垂首答道:“是,下官绝无半句假话。”
“那年金大元一共审了云振天三堂,每次堂审都上大刑。第一堂,一百杀威棒,隔十日,又审二堂,用夹棍。第三堂,云振天还是不认谋逆之事,丁文净就给他上了‘开口笑!’”
不用再细说,众人也能想到当时的情境,血淋淋的拷打和凄惨的哀嚎仿佛都随着郑禀魁轻声的描述传了过来,鲜活得令人恐惧。
罗平狠拍书案,质问金大元和丁文净,“郑禀魁说的可是实情?你们有没有给云振天用过‘开口笑?’”
金大元膝下一软,扑通跪下,磕头不止,丁文净也急忙跪下,“皇上,谋逆是大罪,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臣,臣等并没错!”
罗平真是怒了,“开口笑”这名字叫得好听,却是极为阴狠毒辣的极刑。行刑的人用极粗的木棍捅进人犯口中,一直向里送,直至坠到胃底,人犯往往撑不到刑罚结束,就会活活撑破肠胃疼死,过程残忍已极,是早就在东离被废止的酷刑。
“朕问你用是没用?”罗平又厉声问了一遍。
丁文净吓得发抖,他还没见过罗平发这么大火,到底是一朝天子,平时再怎么平和软弱,发起火来还是让人心惊胆战,连刚才狡辩的话都吓没了,丁文净趴跪在地上,头低着,哪里敢说他用过的话。
郑禀魁想起当时的事,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问问自己当年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犯下这样天理不容的大错。
他再无隐瞒,高声向百官声讨自己的罪状,“臣是重元三十年的进士,在翰林院任了五年编修,才等到一个去刑部任主簿的空缺。眼看着同科、同乡的进士们都有了实缺,在官场上步步高升,臣眼红。臣虽不像蒋大人那样三元及第,可也是头甲进士出身,一向自视甚高。多年不得志,让臣糊涂了心肠。审理云振天的案子时,金大元还只是个刑部员外郎,他私下里找过我两回,有意无意的暗示,说他手里有个外放知府的缺儿,还说云家的案子事关重大,一定要严审等等。”
“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让我管好自己的嘴,看见什么也别言语,这个外放知府的实缺就是我的。”
“一般刑部审案,都是以问为主,人犯奸狡,才会用刑。而且就算用刑,也是竹板、刑杖,一十、二十的往上加。可审云振天时,一上来就直接是一百杀威棒,打完了才问他招是不招。我心里起疑,可又实在想要那个外放知府的补缺,就这样……就这样臣昧了良心,眼看着三审过后,刑罚一次比一次狠毒,云振天终于抵刑不过,屈打成招……”
“臣……”
郑禀魁悔愧难当,满面羞惭,他这些年为官清正,刚直不阿,也由此得了马士詹的喜欢,收他当了门生。可郑禀魁心里明白,他做官再好也赎不了他的罪过了,年年进京述职,他经过云家堡时心里都像一把火燎过似的,这个污点他洗不清了,他不是主犯也不是从犯,他是帮凶,他是把云家三百余口送入地狱的帮凶,是他的一时贪念,让一个家族都惨遭荼毒。他愧对对他另眼相看的老师,愧对自己身上穿的这身官袍,也愧对那些说他是好官的百姓。
郑禀魁再也说不出话来,沉重的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转身朝浅欢跪下,重重的磕下头去,“审结了此案,若是我还有一条命在,那这条命就是你的!这一生,我用我的命还你!”
浅欢一直静静的听着。他原以为他会哭,可惜越是听下去越是哭不出来,胸口堵着,喉咙里也哽着东西一样,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早料到刑部应该是给父亲用了大刑,否则以父亲那个倔强的性子,怎么会肯认罪。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想得太好了,他们不是用了刑,而是用了酷刑,残忍得连有铮铮铁骨的父亲都屈服了。
浅欢轻轻抹去眼角上的一点湿润,侧过身子,避开了郑禀魁的跪拜,“草民受不起。”
郑禀魁心中更恸,浅欢拒绝的姿态太过冷静,反而让他一腔激烈的悔愧之意显得苍白无力。
是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再悔恨千万回,云家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郑禀魁打点起精神,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呈给罗平过目,“这就是罪臣说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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