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公一不留神,叫低一辈的宇文皋说了该说的话,不由暗叹后生可畏。他嫌儿子不成器,早已经跟皇帝打过招呼,欲在百年后将爵位直接传给资质出色的嫡长孙。这时受到触动,心想对孙子的培养还要再抓紧,否则新皇登基,长孙家可要落到后头去了。
优秀的臣子,当先君王之忧而忧。长孙如初经验老道,心知皇帝改立太子之意已决,最敏感难办的,当然是现太子该如何处置。不过这事轮不到他出主意,皇帝心中有数。具体负责干活的,是奕侯魏观、宗正寺卿及大理寺卿。可以想见,一旦皇帝宣布改立太子,必定引发朝野震惊。能出上主意的当务之急,首推舆论导向问题。
拱拱手:“陛下。”
皇帝让宇文皋坐下,望着长孙如初:“有话就说罢。”
明国公略作踌躇。话必须说,可也得委婉说。
“陛下改立六皇子为太子,朝中民间,难免会有些议论……”
“哦?”皇帝提高一点调子,“难免议论?如何议论?”
“这……”长孙如初暗忖这事儿只宜心照不宣,皇帝陛下你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幸亏皇帝是个设问句,本没指望他作答,轻哼一声,道:“老六可供人议论的,无非三件事。第一件,没念过多少书,偶尔言行粗鄙。第二件,出身低微,母亲还是个蕃族女子。第三件,生性风流,跟宪侯关系暧昧,不清不楚。”
两位国公在心底大赞一句:陛下英明。当然谁也不会直承此言。
长孙如初道:“就臣所见,六殿下书念得虽不多,然最是聪明通透,亦能尊贤敬士。纠缠于第一件者,除非迂阔腐儒。至于第二件,英雄自来不问出身,低微之说,不足挂齿。纥奚昭仪原为室韦公主。室韦自兴起之初,便与大夏往来密切,由来已久。陛下若非当年顾及回纥王,恐怕早已许其举族内迁归化。公主嫁入大夏,便是我大夏昭仪。六殿下认祖归宗,便是我咸锡皇子。此乃血脉根源之所在,生死存亡之所依,断无本末倒置之可能。”
长孙大人说完前两桩,不说了。果然,宇文大人主动捡起第三桩,道:“陛下言及第三件,正是臣先前所忧虑。风流暧昧之谓,本属私情,无关公义。若你情我愿,与人无害,朝野议论,不过是些议论。然若六殿下为太子,则理当公义在先,私情在后。恐怕只能……委屈殿下了。”
只要六皇子娶妻生子,传多少风流暧昧,都无法动摇根本,也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长孙如初端了端姿态,以示郑重,再次开口:“陛下,流言止于智者,然世间不乏顽愚。臣以为,朝野浮议,与其放任自流,不如占得先机,略作澄清,以免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皇帝听他这么说,不觉起了兴致:“哦?愿闻其详。”
长孙如初道:“六殿下回归皇室朝堂时日甚短,许多经历不为人知,难免惹人无端揣测。既如此,何不请知情人宣讲一二?臣闻说,六殿下身世未明之时,曾远赴南疆,立下奇功。殿下自幼生长西都蕃坊,品性如何,想来自在人心……”
这个时候,宋微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养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补觉。他浑然不知,自己未来命运就在君臣三人一席谈话间被愉快地决定了。
而谈话涉及的另一位当事人,宪侯独孤铣,此刻正匆匆赶往家中。因为前头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公事方面倒不用太操心,出宫后四处巡视一圈便罢。他八月十三进城,蕃族朝贡大事当前,即使回了家,也顾不上多做停留。今日中秋佳节,说什么也得回去,与老父亲及三个子女好好吃顿团圆饭。
晚饭摆在老侯爷居住的南院,家中五口团团围坐,竟是难得一见的和睦场景。
宪侯府原本往来应酬就不多,因老侯爷与大小姐近日均身体欠安,更是省简。至爱亲朋处照往年惯例遣人送礼,大小姐一句话,自有外管家操持。上门拜节的,都知道侯爷公务在身,府中老的小的留守,不甚方便,无不放下东西捎到话就走,连主人面都没见。
中秋家宴,仅有自家几个人,却照顾到了老老小小各方需求,丰盛而不奢侈,精致而不铺张。独孤铣对女儿安排十分满意,与父亲说过话,转而细问女儿身体状况。见她几乎不怎么动筷子,皱起眉头:“萦儿,明日叫大夫再来一趟,仔细瞧瞧。”
十三晚间独孤铣回家,得知女儿身体不适,曾特地过问一番。独孤萦推说入秋天寒,害了时症,已经请李御医特意看过,无关紧要。宪侯连日早出晚归,也顾不上更多。这时候坐下来同桌吃饭,近距离面对,细察脸色,觉得女儿身体问题比她口头说的更严重,不由上了心。
独孤萦道:“谢谢爹爹关怀。午后方用过药膳,实不觉饥饿,并非身体有碍。李御医的方子十分有效,女儿确感一日好似一日,爹爹且放心。”
独孤铣想想,道:“如此过两日,再请李御医来看看。”
独孤萦暗松口气:“多谢爹爹。”
因为感觉父亲明显变和蔼了,独孤莅与独孤莳在饭桌上也变得开放许多。独孤莳自己还没说什么,独孤莅已经唧唧呱呱把弟弟今日入宫斗诗的壮举从头到尾又问了一遍。老老小小都非常高兴,老侯爷难得精神不错,对独孤家第三代两个男孩说了许多亲切勉励的话,且把长孙女大大夸赞一通,还关切地问起了终身大事。
一顿饭吃得比预计时间长不少。独孤铣望着老父亲的笑容,还有三个初长成的儿女,此情此景,似乎平生未有。独孤莅向父亲汇报文武功课,时不时便会带出“小隐哥哥”。独孤铣忽然意识到,打从休王立府,宋微与两个儿子混一块儿的时间,只怕比他这个亲爹还要多得多。托了家规苛严,长女管教的福,两个小子跟着个坏榜样,居然没把功课落下。
想当初,刚从军中回京头两年,独孤铣简直不知该如何与儿女相处。后来听了宋微的劝,才慢慢改变态度。今日恬适融洽天伦之乐,放在过去,根本不敢想。
念头翻转至此,那个不在现场的人,无端有了存在感,仿佛就坐在身边一般。
家宴即将结束,独孤铣打算吃完便动身,赶在门禁前入宫。听说他还要进宫,老小都很吃惊。独孤铣让儿子们先撤席,一边玩去,才对父亲和女儿道:“太子忽染急症,陛下留太子殿下在宫中养病。六皇子殿下今日应蕃使之请,下场骑射,引发先前伤势,亦留在宫中。今夜不设宵禁,各路蕃使犹在城中。虽则陛下未曾明言,然而……”
皇宫里显然需要增加更可靠更得力的人手。
独孤琛颔首:“你所虑极是。”
独孤萦脸上也露出了然神色。装作不经意,问了句六皇子的伤。按说这话并不合适,然而独孤铣前次离家赴北郊兵营,曾就宋微暂住府中一事单独叮嘱女儿,故也没往别处想。
动身出门前,又叮嘱一番小心门户。牟平负责留守宪侯府,见大小姐送侯爷至前院,遂停步回避。他心里也是大松一口气。侯爷后院家事,他这个下属再忠心,也不便置喙。大小姐肯单独与侯爷交待,最好不过。
独孤萦抬头望着父亲,道:“爹爹,九月初一南斗星君降诞,青霞观例行大斋法事,祈无量寿福。女儿欲前往,求见玄青上人,为祖父祈寿,为父亲和弟弟祈福。”
独孤铣略感意外,想想也在情理,于是道:“你这份心是好的,看届时身体康复得如何罢。况且玄青上人近日亦在宫中,你所言九月初一的大斋法事,是否照常,怕是说不准。我若见到玄青上人,当面问问。”
独孤萦微怔片刻,随即温顺垂首:“如此有劳爹爹。”行礼送别。
独孤铣入宫,先去见皇帝。皇帝看他来了,明显放下心,安安生生喝完药,睡觉去了。宝应真人和几名御医在皇帝这里值守,六皇子那边则是李易一个人顶着。宪侯到来,换李御医暂且歇息。独孤铣虽不是御医,对处置外伤却十分在行。李易叮嘱几句,与其他碍宪侯眼的人一并退下。
宋微睡得极沉,周遭来去许多动静,硬是一动也没有动过。独孤铣拨开衣襟看了看伤,挨着人和衣躺下,让他侧趴在自己怀里。
半夜觉得温度不对,倏地惊醒。李易早交待过,多半会出现高烧反复,因此独孤铣并不慌张。起身取了几案上的酒瓶,拔开塞子闻闻,恰是最纯最烈的六曲香。将宋微脱了个精光,一遍遍擦拭。又怕他受凉,擦一阵就停下,拿被子包裹严实,搂在怀里。如此循环反复,不厌其烦,将近凌晨,才觉出缓和好转,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这么不停折腾,宋微渐渐睡得没那么死了。当再一次被人如婴孩般紧紧拥抱,一双手在后背温柔抚拍,许是诱发了埋藏体内的某种久远的感觉记忆,他迷糊着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喃喃低语:“娘……”
独孤铣一瞬间湿了眼眶。铁骨铮铮,不堪此情。
薛三护送宋曼姬与麦老板回西都,不过月余,尚未有回音。然而母子分别,谁都明白,也许从此重逢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