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本以为皇帝第一个问的自己,孰料竟是不动声色取得了两公两侯的支持。宪侯如何表态,成为最后的决定因素。
皇帝看他半天不说话,叹道:“润泽,朕的时间……不多了……朕只想,留一个最好的局面给子孙后代。仓促改立太子,本为国之大忌。然而,你想过没有,为何明国公与成国公肯赞同朕?只因为他们与朕一般想法,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于将来、于长远而言,最好的局面。即便于小隐自己,这也是……最好的……哪怕他眼下并不愿意。”
皇帝定定望着独孤铣,目光沉重锋利,伴随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他心上刀错斧凿:“宪侯,告诉朕,你会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
独孤铣与皇帝默然对望。这是天下之主,帝国君王。如此苍老,如此衰弱,又如此睿智,如此强大。那朝夕相争为天下计长远的胸襟智慧,足叫人舍生忘死,忠心追随。
独孤铣双膝跪倒,挺直腰身,青霜宝剑横置膝前,右手指天,左手触地:“臣,宪侯独孤铣,立誓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谨诺。”
得了他这句话,皇帝颓然泄气,软倒在龙床上。
独孤铣惊慌中就要喊人,皇帝出声制止:“不……不必,润泽,朕无妨,无妨……你扶朕起来。”
皇帝借着他的力量坐起,一口一口慢慢喝些茶水,道:“你左手,御案上方的小抽匣里,有一盒子丸药,替朕取来。”
独孤铣忙遵旨取出药盒。皇帝拈出一颗,就着水咽下去。缓过一阵,精神好转,道:“你坐下,朕还有件事,须当面与你说清楚。”
独孤铣心头一跳。他已经预感到皇帝要说什么。木木坐在椅子上,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针对自身的恐惧与失望,再次涌了出来。他知道,无论多么义无反顾,无论多少豪情壮志,均无法弥补由此造成的空洞。
皇帝说:“小隐要做太子,第一桩,必得娶妻立妃。”
“臣……明白。”
“做太子也好,立妃也好,朕都会跟他提。但更要紧的,润泽,是你必须说。当他的面,你亲口说。”
独孤铣猛抬头,眼中满是哀求:“陛下!”
皇帝充分表现出属于帝王的强势与残酷:“润泽,朕要他——对你彻底死心。”
独孤铣心中一片凄惶。他听见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不对你死心,又怎么肯做太子?怎么肯……去成亲娶妻?”
☆、第一四七章:前世今生何所异,真情挚爱岂相同
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睁开眼睛,打个大大的哈欠,唯有一个感想:娘的,老子终于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肿块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浑身躺得生了锈一般。很想伸个懒腰,貌似某人叮嘱过,十天之内不能抬左手。于是伸出右胳膊,像转风车似的抡几圈,跳下床,蹬腿蹦跶一阵。
他这里才弄出动静,李易便进来把脉,又啰嗦几句。蓝靛领着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招呼问候过,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摆饭的摆饭。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爷地站着,任由伺候。问:“我爹起来没?”
蓝管家正帮忙扣衣襟上的金丝盘纽,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虽然蓝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没由来觉得他在腹诽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那我等等他。老头子也真是……身体不好,干嘛非得早朝。谁有事见谁不就得了。”
先在宪侯府关了十来日,接着又在宫里关了好几天,宋微颇有点儿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没下朝,无论如何也该等着见面说说话,再申请回去。
吃罢饭,里外转两圈,无聊得很。看见床头搭着独孤铣的外衣,案上铺着修改过的奏折,一副当事人根本没有离开,或者随时都能出现的样子,不免有点儿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独孤铣那厮当然也早朝去了。一会儿不知是跟到寝宫来讨嫌,还是专等自己出宫时,在宫门口拦截。
宋微想到这,不觉有些烦闷。他却不知道,昨夜宪侯与皇帝谈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狈,连暖阁的门都没敢进,更别提到床边看他一眼。这无意落下的外衣与奏折草稿,都是神经失常举止失措的证据。
打从六皇子睁眼,伺候的人无不绷紧了弦,就怕他做出什么加重伤势的不当举动来。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宋微等同半个残废。实在没趣,索性拿过独孤铣那张奏折草稿翻看。
嗯,字迹工整,条理清楚,语言通顺。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独孤铣作为武将,文笔只能说尚可。然言之有物,没一句废话。所思所议,切中要害。他若谈的其他内容,宋微或许看得一头雾水,偏偏说的是本次朝贡接待工作。经过先头长孙如初一番恶补,又亲身经历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动,宋微对此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具备全盘概念。一份奏折洋洋洒洒千余言,读下来居然毫无障碍,甚至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奏折的人背后的思路,以及某些未尽之言。
不知不觉读完,长长的条幅叠起来挺厚一沓。心想,独孤铣这厮勤奋又用心,还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这样的臣子,其实蛮走运的。
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闲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个蓝靛杵在桌子那头。他刚把眼神投过去,蓝管家立刻躬身殷勤问:“殿下是要临帖,还是要摹经?微臣这就给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临帖,也不摹经。早朝怎的这么久?还没散么?”
“回殿下,早朝已经散了。陛下颇觉不适,暂且躺下歇息。听说殿下正用功,不许微臣等打搅殿下呢。”
“用功”两个字,从蓝管家嘴里说出来,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脸皮厚如宋小隐,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红。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门口,不想问独孤铣,于是改问李管家。
“李易呢?怎么不见他?”
“回纥使团今日午后启程出发,李大人刚出宫回府去了,预备代殿下给骨乞罗殿下送行。”
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彻头彻尾丢在家里,自己这个主人就没回去招呼过,亏得李易上心记着。不过这回情况特殊,再说一趟朝贡回纥使团实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罗贤侄大概不会见怪罢。
走到皇帝卧室门外,却是青云迎了出来,低声道:“殿下,陛下刚刚睡着。”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云将他引进去,室内站着好几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内侍宫女,冲六皇子默然行礼,一点声息也无。恰巧宝应真人也在,两人相对拱手。
瞧过皇帝,宋微到院子里溜达闲逛。不想宝应真人也跟了出来。
“看殿下气色,伤势恢复得不错。”
“劳真人挂念。我爹这病,辛苦真人了。”
对面这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念及自己老爹,宋微不觉更加郁闷。他曾经私下与冬桑一起猜过宝应真人年岁,保守估计超过八十。皇帝还不到七十,动不动就躺倒。果然人比人,没法比。
两人说了通闲话,得知冬桑追踪刺客追得不亦乐乎,不久前才托人给师傅捎过信。宋微无端艳羡起来。他当然知道,冬桑那身功夫,不是平白练就的,羡慕也没用。两人一块儿混日子的时候,人家该做的修行正事,从来不曾间断过。
一老一少兜着圈子聊天,宋微到底忍不住,问起皇帝的真实病情。
“真人也不必诳我了,直说罢,就我爹这样,往好了说,最多能撑多久?要是……往坏了说……”
宝应真人恳切道:“殿下,生老病死,归根到底,不过尽人事,听天意。老朽唯有承诺,竭尽所能,为陛下尽人事。剩下的,便只能……听天意了。”
说罢,不等宋微追问,借口准备丹药,匆匆告辞。
宋微呆了好一阵,才迈开步子,爬上院中假山,寻块突起的大石头,缓缓坐下。
宝应真人模糊不清的言辞中透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叫人乐观的讯息。宋微撑着脑袋,举起右手掐算。从第一次听说皇帝病危,至少过去三年了。三年来起起落落好好歹歹,反复不知几何。据说像这种情况,反而拖得久。何况老头子那个性格脾气,求生意志绝对比一般人强太多。
宋微一面担忧,一面自我安慰。静静坐了许久,开始思考为什么唯独这个爹,叫自己如此挂念。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宋微完全无法确定该用哪一个阶段的数字来描述其间时差。他模糊地记得——真的非常非常模糊,连涉及到的人物相貌都已完全想不起来。
按说逃避回忆,刻意忘记,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之一,但是此刻却不知怎么了,空虚的神经自己活动起来,仿佛急切需要被往事填满。他无比认真地回忆着,居然渐渐浮出了某些轮廓。
他记得最早虽然是号称性别平等的世界,但因为自己是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父母分开时,被父亲及其族人使尽手段留下。等发现儿子跟男人鬼混,极度失望而后带来的剧烈反弹,那真是相当之不堪回首。总之,直到最后走投无路,来自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的厌弃,都远远超过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