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个回合,云睿便败下阵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她小小的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绷直挺拔了,而是,颓然地窝在蒲团之上,浑然没了精气神。
景砚心中虽是怜惜她非常,脸上却看不出分毫来。她不言不语地转身,带着秉笔和侍墨直奔殿门。
又是一阵“隆隆”的门响。
这次,云睿可是感觉不到什么“身为宇文氏子孙的使命感”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被那“隆隆”的声音碾碎,碎屑又被无情的罡风吹散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空旷的大殿里即将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云睿心里委屈得跟什么似的。鼻头一酸,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云睿使劲儿咬住自己的嘴唇,仰起头看向殿顶繁复的花纹,生生憋回了眼泪,不让它们倾泻出来。
怂包才哭哭啼啼的!软|蛋才那么没出息!
景嘉悦那种弱女子被罚跪了才淌眼泪!
我是谁?我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才不要哭!才不要被天下人笑话!
云睿咬着牙,看着头顶的雕花纹饰,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她的一举一动,皆透过大殿窗棂子的细小缝隙被景砚看了个一清二楚。
景砚微微动容,一股子酸涩感泛了上来。
秉笔瞧得心疼,凑上前来,低声道:“主子,睿殿下还小呢……”
景砚深吸一口气,缓缓轻声吐出:“玉不琢,不成器……”
秉笔暗叹一声,不敢再劝。
景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再不看窗棂内的云睿一眼,而是低声吩咐秉笔和申承:“你二人在这里伺候殿下。”
二人一凛,明了景砚这是不放心殿里的那位小主子,令自己在此处照应着。主子还是十分在意睿殿下的。
紧接着,景砚忽的高声道:“申承,回坤泰宫!”
内廷总管登时头大如斗。他于宫中厮混了几十年,怎会不懂得主子话语中的深意?
这是给殿里那位小祖宗听的……
哎哟我的主子哎!您这是坑我啊!您这不是让老奴我得罪未来的小皇帝吗?
申承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在皇后主子手底下做事儿,不就得按她老人家的主意办事儿不是?
他只好硬着头皮高声道:“皇后起驾坤泰宫!”
眼睁睁看着皇后仪仗越行越远,申承耷拉着眉角,又垂头丧气地立回了殿门外。
果不出景砚所料——
云睿跪在殿内的蒲团之上,心中虽然难受至极,两只耳朵却始终竖着,凝神听着殿外的动静。
她很担心阿嫂就这么不理会自己了,那会让自己觉得茫然无措。
然而,殿外突地传来阿嫂的声音,说要回坤泰宫?
她就这么扔下自己,走了?
由不得云睿不相信,马上便传来了申承尖细的声音,然后就是由近而远,直到远得听不清楚的脚步声声。
云睿惶然,第一次在这空旷旷的禁宫内感受到了孤独。
她四顾无措,鼻间充斥着檀香的气味,再也没有了阿嫂身上好闻的气息。
云睿当真忐忑了,她顾不得难过,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当真错了吗?不然的话,缘何惹阿嫂这般生气?她……定然是生气了吧?
且不论云睿是否懊悔,单说景砚。
她内心不安何曾逊于云睿?一路恍然,一忽是阿睿可怜兮兮的小脸,一忽是哲深情凝望着自己的脸。
自己惩罚阿睿,何尝不是自我磨折?
景砚暗叹一声。
理智却又告诉她,对于那个跳脱的小孩子,不管教是不成的。
如此心思缠|绵纠结,展眼间已经遥遥看到了坤泰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堪堪迎了出来。
她怎么来了?
景砚暗暗皱眉。
玉玦迎着景砚的肩舆,行礼道:“娘娘让奴婢好找!”
景砚连忙在肩舆上欠了欠身:“玉玦姑姑有事?”
玉玦微微一笑:“奴婢哪敢劳动娘娘?是太后她老人家,着奴婢来寻娘娘。”
景砚一凛:“母后?”
她的记忆中,太后从没主动派人来找过她,何况还是派身边第一贴身侍候的玉玦?景砚焉能不纳罕?
“正是呢!太后她老人家请娘娘去寿康宫,说有要事相商。”
景砚连忙躬身称“是”,又道:“本宫知道了。有劳玉玦姑姑了。”
甫一踏入坤泰宫,景砚便呆住了。
段太后端坐正中,气色比前日好了许多。可,她下首那人,身形瘦削,面目清癯,须发灰白,一身当朝一品的官袍一尘不染——
不是尚书左仆射段炎段之亮,又是何人?
大周朝立国伊始,便循着前朝旧制设三省六部。然而几代帝王下来,尤其是到了武宗朝,皇权集中得厉害,中书、门下二省几成虚设,就连总领政事的尚书令,也因武宗担心危及皇权而经年位置虚空着,只留下尚书省两位副长官——左仆射与右仆射互相牵制着权力。因大周朝又以左为尊,是以这尚书左仆射俨然位同宰相,乃文官之首。
这段炎段之亮也是个有来头的。他祖籍渭州,乃渭州段氏宗族子弟。段氏为渭州望族,前朝以商贾起家,后捐了个小官。官商两路皆吃得开,是以家族日盛,渐成渭州大族。太|祖昔年起兵,粮草用度,大部分仗着段氏一族运筹帷幄,所以才可后顾无忧,所向披靡。太|祖立国后,遍封功臣,段家家主得以封侯。而这渭州段家,正是段太后的母家。
段炎并非段家嫡支,只因家境贫寒,他唯有靠寒窗苦读谋得入仕。他是武宗朝的进士,先后辅佐武宗、仁宗和宇文哲三位帝王,堪称三朝元老。他更因着是两任帝师、一朝宰相,俨然为众臣工之首。
不待景砚将眼前情状想得分明,段炎已然起身施礼。
“臣段炎参见娘娘千岁。”一躬到地,语气不卑不亢。
他的年纪,足可做景砚的祖辈了,又是太后的族兄,三朝元老,景砚怎好意思平白受他的礼?
“段大人。”景砚欠了欠身。
段太后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景砚,淡道:“皇后来了?坐吧。”
景砚谢了座。
段太后转向段炎道:“之亮啊,这几日前朝都还安妥吧?”
景砚闻言,一凛。
段炎拱了拱手,恭敬道:“臣幸不负太后所托,朝廷安妥,诸般政事俱都按部就班,并没有失了分寸。”
段太后舒然一笑,“那便好啊!国家遭逢大变,总算有列祖列宗庇佑,安然过渡了才好。”
说着,她冲着段炎微微颔首:“之亮啊,辛苦你了!”
段炎连忙起身拜道:“此乃臣职责所在,又是太后重托,岂敢有分毫差池?”
这一幕看在景砚眼中,恰如一出排演妥帖的好戏。
景砚心中突地涌上悲凉——
她殚精竭虑地请父亲联络群臣,又费尽心思地接近各路节度使,如孟昭辉之属,只为了给新皇登基一个安稳的保障。而她的姨母,这位太后婆母,却早已不动声色地暗布棋子,将朝廷中的一切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她甚至直到此刻,才将这些告知自己。
虽然,同为大周江山,同为新皇着想,这般被排斥于决策之外,景砚还是隐隐泛上一股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苦涩。
第25章 龃龉
往日宇文哲在时,诸般政事自有他去主张,景砚牢牢记得十五岁那年,大婚前一日,父亲的殷殷教诲——
“砚儿,你聪明沉稳不逊于任何男子,禁宫之中的生存之道,为父相信你能够游刃有余。然则,有两件事,切记切记!一则,朝政大事自有天子做主,即使陛下再专宠于你,你一定不要干涉;二则……太后,实乃巾帼豪雄,你要恭谨侍奉,不要悖逆于她。此两件,我儿要牢记于心,千万千万!”
因此,景砚从嫁入皇家的那一刻起,便唯恐在太后面前行差踏错,每日按时问安、侍奉,逢着太后凤体有恙,更是衣不解带地侍疾,比在朝廷大典上出席还要紧张十分。
彼时,宇文哲看得心疼,很是劝了几次,但皆被景砚的温柔话语轻轻带过。宇文哲因此愈发感动不已,常说:“朕好福气,娶得卿卿这等贤妻。”自此对景砚宠爱更甚。
然而,那是哲在的时候啊!
如今,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自宇文哲驾崩,景砚一心想着替他守住这万里江山,又唯恐太后中年丧子难以承受,遂将重担一肩挑起。
太后是自己的亲姨母,自幼年母亲过世之后,太后便是与自己血脉最最亲近的母家人,景砚着实心疼她。即使如父亲所说,太后年轻时是位“巾帼豪雄”,可人届中年,又是承受了如此的剧痛,她哪里还担得起来事情?
可是,事实却是,她全心全意地为太后凤体着想,为这大周江山殚精竭虑,她的亲姨母却只轻轻一盘算,便将一切尽握在了掌中。
景砚清楚自己的斤两,在为政经验丰富,又历经诸般宫中变故的太后面前,自己那点儿聪慧不过就是萤火之光不值一提。但她毕竟全力以赴了。最最不应该的,太后这些时日里,不该表面上貌若无事,暗地里运筹帷幄,将自己全然蒙在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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