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睿,你可知你此刻跪拜的是何人?”
“知道。是高祖皇帝。”清亮的童声在空阔的大殿中回响。
景砚点点头:“从今日起,阿睿要记得:为君者,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祖宗、父母。然,除却郑重场合,往日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阿睿都不必跪拜。但是,对于高祖皇帝,阿睿要敬之、重之,时时将高祖教诲记在心中,习学之,践行之,做个如高祖那般大有作为的天子。”
云睿耳中听着景砚的庄重话语,不由得抬头看向龛中画像——
画中女子英风烈烈,红袍银恺,素手握银枪,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只在肩头露出剑柄。身形修长如竹,面如冠玉,双眸炯炯有神,饱满的额头上束着一条鲜红鲜红的发带,青丝飞扬。其貌若姑射仙人,其质恰如战神临世,观之令人心动,却又心折。
这便是高祖的模样?
云睿呼吸一窒,一颗心脏在左胸腔内狂跳不已,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令她神魂震动不已。
高祖!高祖!好一番风致!
那气度不同于男人的阳刚,亦不同于女子的阴柔。到底该如何形容?云睿实在想不出。她更是空不出心思去想。这一瞬,她为她折服!更为自己是高祖后人而骄傲!
“阿睿?”
景砚的呼唤,唤回了云睿的心神。
她猛然回神,怔怔地看着景砚。
景砚暗蹙眉,“我方才的话,你可记住了?”
云睿惯性地点头,继而不满足地问道:“高祖……高祖当真如此长相吗?”
景砚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那画像:“这画像,据说乃是画匠按高祖年轻征战时的模样画就的。高祖一向不拘于世俗,正是她老人家晚年时让日后将这幅画像挂于奉先殿中的。说是,即使百年之后,也要让后世子孙记得祖宗征战的艰辛,牢牢记得‘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
云睿忆起方才浏览而过的诸画像,无不是龙袍、冕旒,肃然,正襟危坐,令人看得乏味,哪里有高祖画像这般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高祖果然好气度!”她凝着双目,一脸的向往。
景砚颇觉欣慰。阿睿若是对高祖如此崇敬,自会遵循高祖的教诲,这远比纯然的说教更能入了她的心。
云睿毕竟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又道:“高祖可比这些男皇帝好看多了!”
景砚暗笑她口中说出什么“男皇帝”难免有失体统,不过稚子孺慕之情却是昭昭然。
心神一松,景砚淡笑道:“女子本就较男子容颜精致。何况高祖皇帝相貌卓然出众。”
云睿眨眨眼,突地想起前日还没看完的《山川略志》里紫阳真人的故事,不禁问道:“阿嫂,紫阳真人长什么模样?”
景砚闻言,一凛:“为何问这?”
云睿见她脸色微变,不明就里,仍迎头道:“紫阳真人是高祖嫡侄女,不是说‘养女似家姑’吗?”
景砚秀眉暗蹙:“据说紫阳真人的容貌很像高祖……”
云睿脸上向往。
景砚突地想起在云家时看到的书案之上来不及合上的《山川略志》,神情回复冷然。
“阿睿,你可知今日我缘何惩罚景嘉悦?”
云睿犹在紫阳真人的故事中徜徉,一愣,答道:“阿嫂说她冒犯了皇储。”
“不错,”景砚点头,“可犯了错的不只是她。”
云睿怔住,方才发现自己拜过高祖之后,阿嫂并未让自己起身。所以——
错的还有自己,对吗?
“阿睿,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景砚正色问道。
错在哪里?
云睿困惑了。
若说往日间在家中,自己和别的孩童打了架,阿姐教训自己,那自然是因为不该打架。可眼下,自己是储君啊,未来的天子啊!那小疯丫头景嘉悦竟然看到自己的服色还对自己大挥鞭子,那她先就错了。自己……何错之有?
景砚瞧着她懵懂模样,索性单刀直入:“阿睿错就错在失了分寸。”
她淡淡的表情,看得云睿暗暗心惊,亦知阿嫂是当真的,喏喏地重复:“分寸……”
“正是。为君者自有为君者的分寸,怎能如市井无赖一般同臣子之女滚打在一处?”景砚郑重道。
“可是……”云睿不甘心地替自己分辩,“可是……是她先打的我!”
“即便如此,你身为尊,也不可轻易与她一般见识。”
“那、那……那我难道由着她抽打不成?”云睿拧着眉头,梗着脖颈,不服气。
景砚长舒一口气:“阿睿,你是君,她是臣,你为尊,她为卑,你若认真与她一般计较,让众臣工如何看?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和天下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云睿嗫嚅着。
“为君者,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为天子,时时刻刻都是天下百姓的表率,整个大周帝国都在看着你呢!”
云睿默然不语。她从没想过,做皇帝竟然还要诸般在意别人的看法。
景砚苦口婆心再续道:“既为君,自然身边有人伺候你,听你使唤。好比遇到悦儿无礼这件事,你大可令内侍、随从之类去处置,大可端出君主的架势来;甚至,着人唤臣子来,令他们处置。这是他们的职责,亦是你的自矜。”
随从,臣子,职责,自矜……
云睿越听越心焦,小小的拳头猛地攥紧,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皇帝就是麻烦!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一走了之找师父去!”
景砚一惊,哪里料得到她会突地冒出这番话来。
娇躯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小小的身影,心中又气又苦:“阿睿……高祖神位前,你竟说出这般话来!做皇帝麻烦?呵!你当日如何答应我的?你这般……这般……可对得起你皇兄的一番期望?可对得起高祖遗训?”
云睿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平日里在众孩童中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又是“贵为储君”,金口玉言什么的,吐出口的话怎么好意思收回来?
她羞于如此,只能抿紧嘴唇,眼睁睁看着景砚变了颜色。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均觉出了气氛不对。
景砚此刻悲从中来,目光落在了殿侧——
那里,不日便会竖起一座新的龛位,她的哲便永永远远地成为了“先帝”……
咬紧牙关,强压下涌上来的泪水,景砚低下头,看着云睿那张稚嫩的脸,曾经也有这样一张小脸,如此专注地凝着自己看……
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景砚抽气,再抽气,撞向脑门的怒火与悲愤稍减。
这孩子心思跳脱,不拘常理,又是聪明善思。这对于帝王来说,该是好事。
但是,玉不琢,不成器——
景砚心意已决,沉声道:“小小年纪,便出言不逊,行事、言语更没分寸,实在该罚!便在高祖神主前跪着!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再起来!”
说罢,身形一转,便要离开。
秉笔与侍墨面面相觑:主子这是当真要惩罚睿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阿睿还是小孩子,需要时间成长,难免会惹阿嫂生气。
第24章 黄雀
“便在高祖神主前跪着!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再起来!”
景砚绷着面皮,话一出口,云睿登时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景砚,似乎想确定刚刚进入耳中的话是否当真是阿嫂所说。
阿嫂说让自己跪在高祖神位前受罚?
跪着!
阿嫂罚自己跪着!
她云……唔,宇文睿是何人?大周帝国的储君啊!未来的皇帝!堂堂天子怎么可以被罚跪!
这会子,云睿倒是端起储君的身份来了。
被罚跪,不是应该是景嘉悦那种小疯丫头该承受的吗?
为何是自己被如此对待?
云睿鼓着腮帮,仰着脸,紧紧地盯着景砚,眸光中闪烁着委屈与不甘。即便这样,她也并未忤逆阿嫂而站起身来——
不知是出于何等心思,云睿在潜意识中不忍心悖逆阿嫂的任何决定,哪怕是要她自己受苦的决定,云睿也不忍心悖逆。
景砚微微低下头,看着那如同被冷落的小兽一般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先就软了。
那一瞬,她很想一把拉起这孩子,告诉她“下不为例”。
然而,她知道,这孩子太过聪明,心思又太过跳脱,若是此时不加以管教,不令她知道“敬畏”二字,将来日渐长大,说不定就会惹出祸事来。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哪怕是世家子弟,顽皮胡闹,充其量不过是败坏家业、倾家荡产,让家族蒙羞;可是身为一代帝王,若是不知敬畏,当真有朝一日手握大权,为所欲为,说不定将要面对的便是亡国灭种、生灵涂炭。
武宗皇帝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聪敏睿智、文武双全,为高祖所欣赏?可是,回首看看武宗中年之后所做下的荒唐事……
想及此,景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继而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迎着云睿的眼神逼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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