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她身边的,除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便是十步开外一身普通装束的何冲了。
守城的军士被远远支开,十几名装扮成家丁模样的内廷侍卫隐隐围成一个圈,挡住了不相干人的视线。
当值的军官也早被何冲叮嘱过了。他也是久在京师中卫戍的,何大人自然是认得的。只是寻常时候,高攀都高攀不上的何大人居然亲自嘱咐起自己这芝麻绿豆小武官来了,可见城头上那位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看年纪、看气派,当值的军官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这令他更不敢靠近、不敢直视了。
这位贵人啊,太“贵”了!
景砚并未阻止何冲几人的小心谨慎。她之前几乎丧失理智的一瞬,只想奔出皇宫,跑上城头,哪怕只是看一看无忧的背影也好。就算是看不到无忧,哪怕是能看到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对于此刻的她,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可是,无忧既然带兵亲征了,就算是自己飞马疾驰,难道能够拦住她吗?
无忧要她安然,她便安然。
无忧是皇帝,金口玉言,她要亲征,她要涉足险地,自己便更不能搅扰她的心让她牵挂。
景砚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掌。那里,独属于无忧的痕迹早已经不见了,但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消失不见的——
她该保护她的无忧,以任何方式,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
第145章 文鹭
景砚回到宫中时,已近黄昏。却见一人在坤泰宫外急得原地直转磨磨。
“安和郡主?”景砚微惊。
云素君居然没随御驾出征?这便意味着,那小冤家身边连个得力的医者都没有。
不要说什么有随军的军医在。无忧是女孩子啊!那些恨不得拿人当牛马医治的军医怎么能靠得住?
倒不是景砚咒宇文睿受伤,她本来就是个伤没好利索的,身边连个可以放心照料的人都没有,让景砚如何放心?
若是此刻那小冤家在眼前,景砚真的极想好好抽打她一顿。
云素君自然也看到了太后,微诧于太后及一班随从的打扮的同时,她也没忘了见礼:“见过太后!”
她脸上焦急慌乱的神色早就落入了景砚的眼中,试问普天之下能让安和郡主神情失常?除了正往边关赶的那个小冤家之外,还能有谁?
“啊嚏!啊嚏!”百里之外跟随在宇文睿身后的景嘉悦在马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对上宇文睿探究的目光。景嘉悦冲她咧嘴笑了笑,宇文睿懒得搭理她,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去。
睿姐姐心情不好?从点兵时候起,就没露过笑模样……
景嘉悦腹诽着。
一定是君儿想我了……不然,又没病着,怎么会连着打喷嚏?
景砚如此想着,心尖上泛上甜意。
“进去说吧。”景砚知道,云素君既然急慌慌地来见自己,必然是有关于宇文睿的要事。虽表面上淡定着,心里已经忍不住急着想要知道到底是何事了。
云素君也是个性子利落的,进入内室,她也不赘言,直接将几日前宇文睿交给她的小木盒子呈给了景砚。
“这是……”话未问出口,景砚先被眼前这物事惊住了。
要知道,天家自有天家的规矩,有些装饰看似华美,却不是谁人都可以用的,比如眼前盒上的九龙云纹,那是独属于天家的形制。何况,这东西,景砚是见过的——
十年前,先帝宇文哲的传位诏书就被封在这里面。在那之前,宇文哲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当时的景砚要传位于宇文睿,但这只盒子一直封着,直到后来宇文哲驾崩,景砚和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共同启开了这只盒子,“先帝遗诏”方才算公诸于世。
如今,这一幕又要上演了?
景砚想至此,心脏揪成了一团。可不可以,转身离去,就当这一切并未曾发生过?
看着那只木盒子,景砚只觉得心惊肉跳,话到嘴边,问不出口,不敢问。
“这盒子,是前几日陛下托付给臣的,”云素君凝着景砚的神情,更觉得紧张,“陛下当时说,若到紧要时刻,臣务必将这只盒子交给太后和太皇太后同启。”
景砚抽气,盯着木盒子上的漆封,怎么看怎么觉得狰狞。
云素君忙又道:“臣并不知这其中装的是什么,陛下要臣收着,信重之情切,让臣不能不为之动容……今晨惊闻陛下亲征,臣实在……实在是坐立难安……”
云素君的声音中透出难掩的拳拳关切,更夹杂着克制不住的哽咽,“臣放心不下陛下的身体,她受了那样重的伤,没人照料,怎么……臣因此来见太后,请太后收好这盒子,臣要去……要去追赶陛下!”
景砚听得心颤,安和郡主关切无忧之心,自己又何尝少半分?
无忧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安和郡主,除了信任之心,恐怕也是要牵绊着郡主,不让她随去边关受苦吧?
此刻,景砚心内里矛盾极了:若出于心疼无忧之心,她合该派人护送安和郡主去追赶;可若是出于无忧在意郡主胜过亲姐的情意,她又怎么能让一个弱女子去边关受苦?
景砚心中烦乱,顾不得细思。这些事且放在一边,目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她接过云素君手中的木盒子,在云素君错愕的目光下启开封缄。
景砚等不及什么“紧要关头”,什么“太后与太皇太后同启”了,什么“天家规矩”,什么“朝廷礼制”,去他的吧!
木盒被打开,同外部的精致雕工相称的,内里的纹饰也无不证明着其来历的不同寻常。
云素君却无暇欣赏,她的目光,全被盒子中的物事吸引了——
明黄色的凌锦安静地躺在最下面,其上静卧着一枚温润碧玉,隐约刻着两个篆字。
云素君并没看清楚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因为那枚玉已被景砚握在了掌中。
她看到太后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惊愕之余,才发现太后已经洇红了眼眶。
云素君恍然:那玉,似乎是阿睿的贴身之物。
她替宇文睿处置伤口的时候依稀见过,尤其是那串玉的缨络,编制手法更是独特……宇文睿随身的饰物,似乎都能看到那种手法的影子。
云素君懂了:那都来自景砚的手笔。
其实,太后也是在意着阿睿的吧?虽然,那么不容易看出来,但若细心观察,怎会看不出蛛丝马迹?
景砚迫不及待地拿出躺在盒底的明黄色凌锦。果然不出她所料,是圣旨,确切地说,是传位诏书。
那一瞬,景砚突生出恨意来:她恨宇文睿就这么甩手走了,恨宇文睿就这么把偌大的天下丢给了自己。十年前,她已经经历过那吞心蚀骨的痛,如今,那人,还想让自己再经历一番吗?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这么自以为是地丢下自己?
就因为,景砚,大周的太后,先帝的妻子,不能爱她?
就因为,她宇文睿,大周的天子,先帝的继任者,为了证明,自己不逊于先帝?
她心中想着不逊于先帝,还自以为考虑周全地留下什么“传位诏书”?
她敢这样,难道不是依仗着自己的在乎?甚至,依仗着自己夺了她的处|子之身?
景砚冷笑。
无忧啊无忧,你想同先帝比什么?就算你夺下北郑又如何?就算你统一了天下又如何?就算是……你同先帝一般,身陨于亲征路上,又如何?
终究,她还是你的姐姐;终究,没有她当年传位,又怎会有如今的你?
可是,再恨铁不成钢,一想到“身陨”两个字,景砚还是心痛得难受。
情之一字,并不是说“我不爱你”,便不爱了的。
云素君看着景砚变幻的神色,很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像是完全陷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云素君插足不进。这样的太后,让她觉得,很陌生。
幸好,侍女的禀报替云素君解了围。
“何事?”景砚回过神来。
“芷兰轩那儿,传来消息,”侍墨担心地窥了景砚一眼,见太后神情还算平静,才道,“说是余小姑娘……不见了。”
景砚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圣旨掉落在地——
这倒好,传位诏书还没如何呢,储君先不见了踪影!
今日是天子亲征出兵的日子,按照惯例,更是为了天子的安危着想,从早到晚不许闲杂人等在街市上逛,京兆尹衙门更是倾巢出动,配合着卫戍军队严防。京师百姓见惯了大官大场面,都是善看风向的,谁没事触那霉头去?是以,连平日里叫卖的摊贩、生意兴隆的门面,皆都在这一天关门大吉,消消停停地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到了傍晚,连巡防的官军、维持治安的公人都寻了暖和地方吃酒去了,街面上愈发的安静。
某条街上,孤零零地走来个小小的身影。暮冬初春的寒风裹挟着尘土,不留情面地劲吹在她通红的小脸儿上。地面上尚未融化的积雪早就融成了滑溜溜的冰面,她脚下一跐一滑的,不时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也不知为何这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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