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于没有失望。不过才刮过三阵狂风的功夫,风雪中,小小的身影急急跑来,由远及近,最后在他面前一丈开外停住了。
依旧是单薄的蓝袍,红扑扑的小脸儿上蒸腾着汗水,一双凤目中闪着盈盈泪光,小小的薄唇张了张,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若非心中顾虑重重,宇文达极想脱下身上的厚衣裳裹紧这孩子,怕她冻坏了身子。
他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步步的,缓缓地走向小小的人儿,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勉强挤出点点笑意,“怎么不拿弓箭射鹿了?下大雪跑不动了吗?”
吉祥使劲儿地摇着头,带得头上金色的坠脚,连同泪水,都飘舞在了风中。
“射死了它,它的爹爹和娘亲会难过的……”
宇文达闻言,眼眶更是通红
“好孩子!”他右手抖着,似是犹豫了一瞬,最终贴上了吉祥的脸颊,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搓了搓。
吉祥委屈的泪水更是夺眶而出,她张了张嘴唇,又闭上,到底是不甘心地再次张开,小小的、低低的童音,却不亚于一个闷雷,碎散在宇文达的耳边——
“爹爹……”
宇文达倏然惊醒,心中瞬间同时充斥了酸软感和惊恐感。他顾不得享受某种满足,惊惶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见远远的一队侍卫沿着宫墙巡逻,连忙站起,转身便要走。
吉祥见他这般反应,还以为自己突然唤他“爹爹”惹他生气了,登时手足无措,心急之下,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却见宇文达又转回身来,垂着眸,不错眼地盯着吉祥,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入脑中。他猛然拽下悬在腰间的常年佩戴的螭龙云纹玉佩,拉过吉祥的小手,塞在她的手中,又合紧。
“好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吉祥,大名叫宇文棠。娘亲说,她和爹爹在海棠树下相遇,才有了我……”
“好!这名字好!”
宇文达最后冲着吉祥笑了笑,似欢喜,又似苦涩。然后,他按剑疾走,再没回头,只留下吉祥一个人在风雪中哭泣。
祺云殿中。
宇文睿怒意难平:“没想到达皇兄如今竟变成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只知一味享乐吗?他都不问问那孩子的详情,就这么走了!”
景砚深深地看了一眼,没言语。
宇文睿又气又愧:在漠南女王面前应承下来的是她,极力要让吉祥认父的是她,说服阿嫂让逸王从五凤门入宫的是她,吩咐申全去逸王府传旨的也是她……可如今,却是这般结果。纵然她性子再洒脱,她终究是天子,哪位天子不喜欢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哪位天子能受得了有人不服从自己?
景砚见她愤然的模样,真怕她和自己过不去,再懊恼出病来,加重了伤势,忙柔声劝道:“皇帝的初心还是好的。”
宇文睿听到景砚柔软的声音,心底里也软了,可砸摸咂摸滋味,更觉得自己没用得很,蹙眉道:“他不认,难道我还能硬把吉祥塞到他怀里?”
景砚莞尔,道:“或许这事不怪皇帝。逸王的言语、行为多有怪异,皇帝发现了吗?”
宇文睿挑眉,“阿嫂也发现了?”
景砚点头道:“不过,究竟怪异在何处,哀家一时也想不明白。”
宇文睿不禁蹙着眉,细思宇文达之前的一言一行。
景砚心疼她,恐怕她多伤心神牵扯了身上的伤,又劝道:“先不想这些。下雪了,这祺云殿里冷得紧,还是先回寝宫去吧。”
“阿嫂冷了?”宇文睿急问。
“不是哀家,是怕你带着伤……”景砚说着,恰对上宇文睿熠熠的目光,不自然地撇过脸去,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宇文睿大喇喇地翻过书案,紧走到景砚面前,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她,“阿嫂心疼我?”
同时,还拉过景砚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
景砚一羞,极想甩开她的手,又深恐扯痛她的伤口,只能侧头看着窗棂外的飘雪,脸颊泛上莫名的红晕。
一时间,气氛突变。
宇文睿盯着景砚微赧的侧脸,心尖上一痒,继而浑身都觉得痒了起来。她极想对景砚亲近,再亲近些,又怕唐突了她——
宇文睿虽然开蒙晚,但到底也算是幼承庭训,她性子再跳脱,也是随着御书房的师父一本本正统书读过来的。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祺云殿是议政之所,并不是后宫寝殿,在这里做什么亲昵之举,她怕,怕阿嫂会难以接受。
然而,越是在这样的地方,宇文睿的心里越觉得痒得厉害。
禁忌,是不是只有被打破,才让人更觉得刺激?才更可以证明什么?
宇文睿再次蠢蠢欲动,她又向景砚凑近了些。
景砚觉察出来她靠近的热度,下意识地后撤,却被宇文睿厚着面皮扯紧。
“阿嫂看外面的大雪,又是一年过去了。”
景砚凝着雪色,默然不语。
宇文睿轻笑,道:“犹记得当年,阿嫂亲自接我入宫,我还悄悄埋怨阿嫂害得我不能做大侠了呢……”
景砚闻言,嘴角不由得也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这世间事,就是这般难料,”宇文睿偏头看着景砚,深情道,“时过境迁,谁料我竟对阿嫂……呵,‘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
不成想,景砚却勃然变色,惊道:“无忧,大事不好!”
第129章 情思
“无忧,大事不好!”
“怎么了?”宇文睿突见景砚的脸庞倏忽变了颜色,之前的所有旖旎氛围登时荡然无存,心里也是一惊。
景砚盯着她,没说话,眼中划过一丝困惑,秀眉微蹙。
宇文睿更急,忙拉过她,让她正对着自己,努力地在她的脸上搜寻异样的神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说着,右掌摩挲过她的后背,覆在她的后心上,打算输真气给她。
景砚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不是哀家,是逸王。”
宇文睿瞪大眼睛,“阿嫂想明白逸王怪异在何处了?”
景砚的眉头依旧蹙着:“没有。不过,你方才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哀家猛然忆起逸王之前那句话了。”
“阿嫂是说……”
景砚缓缓与宇文睿对视,两个人异口同声:“福寿之祸,臣欣然也。”
宇文睿顾不得欢喜于同景砚的心有灵犀,急问道:“这话说得确实古怪,可达皇兄到底是什么意思?”
景砚的目光深沉,似是在极力思索:“当时,逸王是对你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错,达皇兄是在行了礼之后,说的那句话。”
“可这不是在大典之上,他也不是初次面圣,更不是祭奠时跪拜祖宗,何至于行此大礼?”
宇文睿点头道:“我也困惑于此。便是日常的上朝,我嫌那些繁文缛节啰嗦麻烦,早令礼部改了。何况,当时的情景,连上朝都不算,不过是寻常的君臣议政。”
“是啊,他是宗室子弟,又是郡王的身份,不至于如此……”景砚喃着,突地豁然,提高声音道,“伏寿!是伏寿!”
宇文睿不解地看着她:“福寿怎么了?”
“此伏寿非彼福寿,应当是指东汉献帝的伏皇后。建安年间,曹操专权,因董承等人密谋诛曹,而与之结仇。后来,曹操不仅杀了董承,还闯入后宫,要杀董承之女董贵人。当时,董贵人怀有身孕,汉献帝极力央求曹操饶过董贵人和肚中的孩儿,但仍被曹操无情地杀死。献帝的皇后伏寿目睹了这一切,从此之后,她对曹操更是心怀恐惧,恨意也是愈深,私下里更是联络群臣,想要除去曹操。”
这段惨事,宇文睿也是读过的。她的脚底不由得泛上凉意来,喉间发紧:“可是伏皇后最终还是……还是被曹操所害……”
她的眼中现出惊恐来,“达皇兄他……他是要效法伏皇后?可是,谁是曹操?”
景砚与她四目相对,同时说出口:“宇文承吉!”
夕阳已落,夜幕渐垂。
宇文达甩了甩手中出鞘的长剑,几滴血红溅落在莹白无垢的雪地上,于是白者更白,朱者更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上沁上一层冷汗,脸色苍白,持剑的手也有些颤抖。
看着地上的血点,宇文达不由得苦笑,默然自嘲:不过就是杀死几条走狗,竟然就累成了这副熊样!这副身体,还真称得上“残破”二字!
既已如此残破,留之何用?不过就是给他人添累赘罢了!
如此结果,甚好!
“爷!都处置妥当了!”疾风劲雪中,两个高壮的汉子急急朝他走来。
宇文达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柯震晃了晃脑袋,大咧咧道:“爷您说的是哪里话?这些畜生,咱们忍他们的鸟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想料理了这起子鸟人!”
他是草莽出身,原是聚啸山林、占山为王的。昔年在山下劫宇文达的道,反被宇文达教训了一番,他折服于宇文达的气度武功,遂一意追随于他。
郑宝却是逸王府的家生子,自小跟随着宇文达,自然要比柯震拘谨守礼得多,也更尊崇宇文达。他问道:“爷,接下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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