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孝宽受此大辱,又被封赏,更觉不忿,当日草草谢了恩,整日间郁郁寡欢、愁眉不展。他与你父亲孝怀太子殿下交情甚笃,受封第二日,孝怀太子登门拜访。得知真相后,孝怀太子愤然离去,直奔禁宫,面见武宗皇帝。”
纵然是既定的历史,云睿听到此处,也不由得为她那位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捏上一把汗。
“孝怀太子本是想替杨孝宽讨个公道,并劝谏武宗皇帝杀佞臣、重振朝纲,不成想言语过激,触了武宗皇帝的逆鳞。加之武宗本就不喜欢孝怀太子,遂一意孤行废太子,连早年间伉俪情深的任皇后的劝谏都听不进去,甚至怀疑孝怀太子与杨孝宽有私,盛怒之下赐死任皇后,将你阖府打入死囚牢,只待开刀问斩。”
云睿听得胆战心惊,额头上沁上一层冷汗。她前日只听云世铎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因为“一件琐事”而被武宗皇帝所废,却不想这背后竟有这等惊天动地的故事。
“杨孝宽得知孝怀太子之祸,心内很是不安,他索性召集手下护卫和亲信千余人,打算劫牢反狱,救出孝怀太子殿下,然后远走高飞;如若失败,便一死酬知己。当时,他尚未动手,他的堂弟杨灿恰在京师述职。杨灿乃涿州节度使,此人素怀不臣之心,趁机劝堂兄反了朝廷。杨孝宽虽深恨武宗皇帝,但实不愿误了好友孝怀太子的天下,于是他断然拒绝。”
云睿听得暗自点头,这杨孝宽确然是个正人君子。只是,后来怎么就反了呢?
“杨灿见苦劝无果,怎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他于是干脆杀了杨孝宽……”
“杀、杀了!”云睿瞠目结舌。那是他的堂兄啊,说杀,就杀了?
景砚点点头,心说权贵之家为了一己之利连亲生父母、亲生子女都杀得不眨眼,何况是堂兄?
“杨灿不仅杀了杨孝宽,偷潜回涿州,还佯打杨孝宽的旗号,宣称武宗皇帝无德无义,纠集了几万人,以前朝‘大郑遗孤’的名义,反了。”
云睿已然听呆了——
“大郑遗孤”?杨氏?涿州?
她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如今的北郑朝廷吗?
第15章 卿安
“北郑朝廷?”云睿张大了双眼。
“正是,”景砚点头道,“杨灿纠结了前朝余孽,加上那些对武宗皇帝不满者,打起‘大郑’的旗号,建立了北郑伪朝廷。”
云睿拧紧眉头。
“武宗皇帝年轻时不顾国力穷兵黩武,虽有几位大将辅佐,然而征伐匈奴近二十年,也是将高祖年间积攒下的国库家当败了个亏空,最后也不过换了个匈奴俯首陈臣,尊一声‘天可汗’。而且,武宗好大喜功,爱慕虚荣,凡匈奴使者来朝还要大加赏赐,以显‘天.朝上国’的风范。到了他晚年,国库尽是亏上来了,武宗不思悔过,又想要什么‘长生不老’,遂宠信佞臣,豢养奸道,忠臣良将不得善终,小人奸党反倒是大行其道。他甚至连后宫都怀疑上了,偌大个国家被折腾了个乌烟瘴气……”
云睿越听,剑眉越蹙,小拳头不由得握紧。
武宗朝的往事,她也只是在本朝年录中读过。其中绝大多数是对武宗年轻时“文治武功”的赞颂,尤其是大颂特颂他征伐匈奴那一节,只在结尾处略略提了几笔武宗年老时被佞臣所惑,做下了些“后悔事”。仿佛所有的错都是那些奸臣的错,武宗何其无辜似的。
可见,所谓“史实”未必为真。云睿心道。
景砚续道:“杨灿之反恰如最后一棵稻草,压弯了我大周的脊梁,也压折了武宗皇帝最后一分心气儿。杨灿竖起大旗之后,武宗皇帝急火攻心,口吐鲜血之后,就一病不起,不过两月便驾崩了。自那之后,经先帝仁宗朝,北郑朝廷始终都是我大周的第一大患。仁宗皇帝仁弱。换言之,就算是他想如何,怕是国库也是不许啊。”
那就由着杨灿猖狂了?
云睿听到急处,恨不得立时长大成人,跨马扬刀,立斩杨灿于马前。
景砚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便已了然,不由暗叹一声阿睿果然流着宇文家的血,连这份激越都如出一辙。
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新帝。
“阿睿,”景砚沉下声音,“眼下并非讨伐北郑朝廷的恰当时刻啊……”
云睿困惑地抬头。
“阿睿可知如今国库并不比武宗晚年充实多少?”
云睿怔住。
景砚潋滟双眸泛上凄凉:“天下一统,哪位帝王不想?可是,阿睿,打仗就是打钱啊!排兵布阵,军需粮草,处处都是算计,处处都要用到钱!何况,北郑朝廷经历这近二十年,早非昔日乌合之众,要成功决非易事!”
云睿毕竟年纪太小,哪里想得到打个仗还要有这许多的顾虑?什么“国库”啊,什么“军需粮草”啊,这些都是她一窍不通的。云睿犯愁了。
景砚柔声道:“阿睿别急,你还小呢!我们且等他十年,这十年,励精图治,卧薪尝胆,广收人才于朝廷,到时兵多将广,粮草充足,我们派一能将领兵,定能一举成功!”
十年啊!好久啊!云睿一张小脸扭做了一团。
景砚凝着她纠结的表情,心内一凛,某个不安的念头突地涌上来。
她猛地拉过云睿,正色道:“阿睿,你要学高祖皇帝,不要学……你皇兄……”
云睿一呆,扭过脸,瞥了一眼安然躺于软榻的宇文哲。
景砚涩然:“世间事,皆跳不出‘时机’二字,时机不成熟,便……”
她再难说下去,竟是语声哽咽。
“卿卿,朕要送你个天下一统,你可喜欢?”
“卿卿,你安心在家陪母后,等朕凯旋的消息!”
“卿卿,你不是最喜高祖皇帝吗?朕就做个高祖皇帝给你看!”
那人的声音、神情,那些话语,景砚一辈子都忘不掉。
可是,高祖皇帝打下杨氏江山用了多少年?一统天下又用了多少年?开创盛世又用了多少年?高祖她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诚如她所言“朕唯恐辜负天下人,不敢有丝毫倦怠”。
那都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头数过来的,岂能一蹴而就?
她的哲,太心急了……
云睿出神地看着景砚,也知道阿嫂被触动了伤心事。
她实不愿看到阿嫂伤心,遂荡开话题道:“高祖……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景砚悠然神往。
她年幼时读史,便向往高祖风致,午夜梦回,常常深恨自己晚生了百年,不然赶上高祖纵横捭阖的年代,那是何等的激荡人心!
后嫁与宇文哲,更是多了一份心气。
常言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决心以己之全力,重现高祖时代的荣光。
云睿眨眨眼,“那她的武功一定很厉害了?”
景砚笑道:“高祖年轻时率兵打江山,武功是一定有的,不过如何我便不知了……她老人家最厉害处,不在武功,而在能力!”
“能力……”
“对!运筹帷幄的能力,驾驭人才的能力,处理朝政的能力,还有用兵如神的能力……”
云睿似有所悟,继而问道:“那她就没做错过事吗?”
景砚涩然——
人非圣贤,即使高祖人中龙凤,又岂能一点过错都没有?寻常人做错了事,无非折损些银钱,或者走几步弯路;而为人君者,一旦做错了事,那便可能是……危害天下的大事。
然而,世事无常,谁人又能预料?若非当年紫阳真人无意于大位,高祖又怎会传位于武宗皇帝,以至于误了江山?
景砚暗自摇头,既惋且叹:“阿睿,谁都可能做错事。但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身为后人,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云睿听得似懂非懂。她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却被景砚打断。
“阿睿,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景砚深知这孩子还小,此刻正是该以先辈为榜样认真习学的时候,那些过往的功过是非,留待阿睿大些再讲给她吧。
“来,戴上。”景砚说着,手中已拿着一件物事,挂在了云睿的脖颈上。
这是何物?
云睿好奇地捏起悬在胸前的血红色物事。
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块血玉,圆环状,由一根明黄璎珞穿过。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这是高祖皇帝昔年贴身之物,乃高祖生母亲手挂在她脖颈之上,上面錾着两个字‘卿安’,乃高祖的字。”景砚解释道。
“卿安,”云睿的指腹徐徐拂过血玉表面,喃道,“宇文卿安……”
“高祖驾鹤前,将此物连同自己昔年所佩之宝剑‘非攻’赐予武宗皇帝,言道:‘后世子孙,见此物,如见朕。当日日贴身,谨记朕之教导,以天下为重!勿失勿忘!’”
云睿听着,只觉胸口“砰砰”狂跳——
那块玉紧紧贴在自己的肌肤上,那鲜红的颜色,像是在和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相鸣和!
她是高祖的后人!
她不能辜负了高祖的期待!
可是——
“那宝剑呢?”云睿禁不住问。
景砚神色黯然,顿了顿才道:“……那‘非攻’宝剑,向为你皇兄贴身佩剑……征伐北郑时……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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