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和武将的矛盾本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跟那些文绉绉的老匹夫们打架也绝不止这一回,早前更加严重的更不是没有,可唯独这次和温老头动手,皇帝开口罚了他。
虽然与温老头的丢官相比,他这罚抄经书一百遍进驻三个月的惩罚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对于武人来说,动笔抄写未必就是比丢官清闲的好事,更何况那天朝堂之上皇帝遥遥的一瞥着实也让他心寒,多少年的生死兄弟,骑在马背上打拼出来的功绩,登基之前还跟他们许下共享江山的盟誓,而这才几天?往日的情分,就好像全没存在过似的,现在还不是烟消云散,说罚就罚?今天可以是抄书,明日未必就有那么客气了。
他虽然心里明白,但被养叼了的脾气又哪里有这么快改善的,在府中听闻温家三房千里迢迢从赋春赶到大都来参加老夫人的殡礼,他便忍不住嗤笑,温老头在朝堂咄咄逼人面红耳赤的模样他可没有忘记,现在来了帮手,便以为得意了么?思来想去,觉得咽不下去这口气的刘坤忍不住便想捣乱,最好能让那个不交税又有钱在西北买大批硝石制冰的爵爷气的吃不下饭才好!
等到那股气下去了,刘坤又有些不安,担心自家表弟年纪小斗不过那群玩惯了心眼的老头会吃亏,他正忐忑着,宫中便来人传了口谕让他收拾收拾去面圣。
他以往最讨厌宦官,总觉得这些不男不女的妖物面涂白粉阴阳怪气看了就讨厌,而今天他也难得忐忑到了想要打探皇帝用意的程度,他并不太关心这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宦官叫个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这位公公,圣上传我进宫所为何事?”
那宦官对着平日心高气傲恨不得拿鼻孔来看自己的刘坤的讨好并不受用,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小的来时并未面圣,大人一去便知。”
刘坤阴着脸到了勤政殿,冷冷的瞥着那个一路缄默的宦官离去的背影,他慢慢自底处爬上阶梯,脚踏上高台的一瞬间便有些愕然,因为他听到了十分清晰的哭声。
左右看看,内监们都是安安静静的只管做自己的事儿,只有两个看到他来的宦官迅速的进了殿内通传,刘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皇帝派人出来容许他入内。
一进殿,那哭声更加清晰,被侍从带领着进了内堂,他才自明晃晃的烛火下看清了里头的形式。谏郡王披着一件帝制的披风安安静静的站在龙椅旁边,皇帝的表情有些纠结,他们俩都看着高阶下站着的四个……不,三个人,因为还有一个人是蹲在那儿的,这人张大了嘴捂着脸,震耳欲聋的哭声便是从他嘴里嚎出来的,而自家堂弟刘炳则被温老头给拽住了袖子,一脸尴尬的站在旁边。
“行了爱卿,”皇帝见到刘坤到来,脸上的表情简直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赶忙出声劝阻还在嚎啕的温乐道,“刘卿已经来了,爱卿若有委屈大可直言不讳,朕必然给你一个公道的。”
温乐捂着脸,眼睛泪汪汪的盯着高台上的皇帝,不断地抽噎:“陛下!!若没有你,微臣今日必然要被白白侮辱,微臣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启程回到赋春,心中便万般不舍,陛下!!!”
皇帝脸都绿了,脖子一下鲠了起来,看模样都快吐了。
刘坤有些意外的看着蹲在地上嚎啕的少年,他说话时手并不全捂着脸,一双杏仁眼又大又灵活,嘴唇水润红艳,相貌十分出挑,比起站在一旁的……一旁这个是谁?
他盯着温润的五官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这个活像在墨汁里滚过一圈的人真的是温润,登时更加诧异了,温老三他大儿子怎么黑成了这样?赋春果真那么可怕吗!?
他再看看蹲在地上的少年,见他一口一个微臣,自己却着实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只能迷惘的弯腰朝皇帝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皇帝瞪着他,眼睛溜圆的:“刘爱卿,温府今日治丧摆宴,叫你堂弟搅合了,这事儿你自己和温爱卿去解释!”
他气死了,大厉朝如今灾祸不断,又是洪水又是干旱,前不久又吹了潮风引得福州港百姓流离失所,他为了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些手下的兄弟却还是要给他惹事!阿笃说的果真不错,这些老哥们儿留着享享福已经是极限,没有一个能堪大用的!刘坤先前在朝堂之上和温老大打架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发火的了,若不是实在不忍心,他绝不会只治刘坤一个禁足抄书!可这才过了多久啊,他又闲不住要**了!
刘坤愣愣的回头盯着温大老爷看,心想着温大人?皇帝又把这老匹夫官复原职了吗?看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仍旧在哭哭啼啼的少年,低头发了会儿怔,又去瞥自己堂弟,最后只能朝着皇帝作揖:“陛下,您说的是哪位温大人?”——
44、第四十四章
皇帝登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认不出温乐是情有可原的,这温家的两兄弟自赋春一趟回来变化实是太大,温润晒的比难民都黑,温乐的一身膘肉也生生的给饿不见了,方才殿上初听到他俩自称的时候,他也愣了好久,而后才才开始好奇赋春究竟是怎样一块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将他俩给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可作为武将出身,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眼泪了,温乐这么一瘦下来,大都这个普遍长得显老的群体里嫩的就跟十六七岁似的,嘴巴一咧嚎啕大哭的模样真叫难以讨厌,被哭声搞的头昏脑涨的时候皇帝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生气了。
“那是一等爵!”皇帝没好气的瞪了刘坤一眼,指指看上去最小的温乐,温润一边表情有些尴尬的退了一步,叫刘坤得以看的仔细些,刘坤的表情瞬间就木了。
他见过温乐,并且见过不少回,这是那个温府三房少爷?被削了一半吧?
刘炳见堂兄不说话,自己也有些忐忑,抢先出口道:“真的不是故意的。”
刘坤瞪了刘炳一眼,他并不心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有什么可抵赖的?虽然他从未想过温家会有能耐厚着脸皮来御前找说法,但真就是来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温乐长得这温温吞吞的模样,一开始又给了刘坤他只会哭哭啼啼的印象,作为武,刘坤真不觉得一个爱哭的小男孩有什么可谨慎的。
不过他倒是确实没有傻到承认自己是主使者,皇帝如今对他的态度早已没有曾经未登基时那么容忍了,他敢于这样的情况下找温家的不痛快,无非是清楚皇帝对温家的不耐胜过了对自己的,他这是兵书看多了,还抱着敌的敌就是朋友这么个死理,压根儿不懂得变通,也没想到登基后的皇帝会和从前的那一个变化如此之大。
他朝着温乐大大咧咧弓了下腰,落落大方道:“爵爷明鉴,下官这堂弟自小以来便不识轻重,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爵爷,还望爵爷看他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高抬贵手,下官不胜感激。”
其实要和他平时跟朝中的其他的交往作比较,他这会的服软实是难能可贵的,平常就算是打到了头破血流对方也未必能听到他一句道歉,而今天如此痛快请罪的原因除了身份上的差距和如今形势不同以往外,他看温乐顺眼也算是一大理由,弄糟了温家老太的丧礼,搞得家小辈朝堂哭哭啼啼,他往那儿一站有家三个大,未免便有了种自己欺负的感觉。
温乐却不吃他这一套,冷哼一声抽抽搭搭道:“敢问守军大,令弟今年可过了二十?说他年纪尚小,又大了他多少?若照这样说,方才他祖母灵前大放厥词时一斧头劈了他,现如今也能用年纪尚小来诓圣上网开一面?倒是长了见识!”
刘坤有些不耐烦,心想着文官就是文官,讲话文绉绉的不说,半天不摆开自己的真名堂,他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与其这里扯皮,他更乐意快刀斩乱麻的听命令,于是愧容一收,他转身朝着皇帝一拜:“圣上明鉴,下官愚钝,不知爵爷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揉了揉额头,已经觉得头疼了,赶忙问温乐说:“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是无用,到底是朝内同僚,这又该怎么办才好?”
温乐也不答话,蹲地上捂着脸大声开始嚎啕。
温润纵然知道他是演戏也忍不住心中发疼,一挥衣袖义正言辞的开口道:“陛下,请容草民多说一句,此事若是守军大一句抱歉就可轻易揭过,那爵爷方才也没必要快马加鞭赶来宫中请陛下劳心,而是府外便可轻易私了了。陛下当初与先帝陛下亦是父子情深,草民前些年时常听闻皇上自千里迢迢的关外带来奇珍异宝,只为了哄得先帝陛下一时开怀,既如此,陛下应当能理解草民与爵爷为子孙对长辈的爱护,刘侍郎祖母殡宴上不顾礼义廉耻信口胡言,使得祖母她九泉之下只怕也难得安宁,这样的险恶用心,若是一句道歉便可揭过,那日后大厉朝内效仿此举赴仇家报复,朝中为子孙者岂非永无宁日?”
皇帝一愣,心想这话听着怎么也有点道理。温润他面前一般不会出头,是以他居然对温润也没有什么印象,这才想起一直站温乐旁边这个五官不错皮肤稍黑的青年似乎就是温乐他亲哥,皇帝眯起眼盯着温润的脸打量,这五官怎么就有点面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