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站在一旁,他走了一天路,完全不觉得疲倦,他不理解以前那个即使行走三军也脸色如常的长公子,何时变成了这麽……弱?连十几里的路程都赶不到,这个人真的是……长公子吗?
王离一时间产生了对扶苏的质疑,但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扶苏把诉苦的欲望噎下,喝了一口清水,顿时精神起来。
「不用,我不累。」扶苏精神爽利,他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体早已经换了一副,这样走了十几里,这副身体的双脚只是有点酸痛而已,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他之前一直跟自己说他受不了,才会觉得自己越走越累,现在一休息,才体会出真正的感觉。
「那就好了。」蒙恬站起来,喝道:「传令下去,全速前进,务求赶至山腰的那一片空地,今夜在那处过夜!」
「得令!」旅长扬声应和,一声一声的把军令往下传,传了十多分钟,扶苏还能听到隐隐的声音。
──呃,全速你妹妹啊!扶苏郁悴不已。
☆、被怀疑的扶苏
咸阳的大街上,风尘仆仆。
四周的店舖整齐的排列,正值中午时份,可是人流不见减少,在酷热的天气底下,主妇的拿着一个小菜篮挑着蔬果,也有挑夫挑着两担柴,一摇一摆的走过。
秦朝的刑法严苛,因此犯罪率还是比较少的。
嬴政……不,现在应该叫秦牧。
秦牧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药分好,收柜。
「掌柜,一包去上火药。」一名熟客移步进店,眼角瞄到秦牧在收拾药材,小声地对掌柜说:「他已在此数月,不见其笑,亦不知其言也。」
掌柜瞥了秦牧那张死人脸,淡淡地说:「莫说人闲话,死人会笑,棺材会跳。」
「……」他们自认为窃窃私语,却不知秦牧耳力甚好,早已经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收拾药材的手紧了紧,尔後又放松,继续面无表情的收拾。
他,已经不是三个月前呼风唤雨的秦王嬴政了。
现在的他身无分文,只靠着走山路﹑打猎,好不浑身灰尘的从乡间来到咸阳。
看着熟悉的大街小巷,他茫然了。
他不知道来咸阳是为了甚麽,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是秦王吗?
站在大街上,仰望着那高崇的皇宫。他很想冲进去,验证自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难道有人作法害他?
记得那时他打完仗回来,适逢癫痫症发作,赵高在身边服待,好不容易熬过去後,便昏倒了。怎麽一觉醒来,自己却躺在一间破屋之中,连身体也换了一副,显得年轻有活力多了。
不着痕迹的跟四周打探,才把身体的大概情况打探得差不多。
他有几块地,可是让他种地,秦王怎麽受得了!况且秦王也……不会种地!果断地把几块田卖掉了,只换了几个碎钱。根据他所知道的土地价格,这绝对是被坑了。他跟地方官争论过,可是没用,四周看热闹百姓的脸上充满麻木,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被欺压。最後他在与胥吏打斗时,更把钱袋给丢掉了,持着自己一身好武功才从中逃了出来,怕追捕不敢走大路,只能挑小路走。
走了一个多月,一心一意来到咸阳,却发觉自己甚麽都做不了,衡动行事只会令自己陷入困境。秦王自从卖地一事中,彷佛明白了甚麽。他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现在的他,连一个小官也能弄死他。失去了秦王的身份,他……甚麽都不是。
昔日旧部,自己这副模样去见他们说他是秦王,恐怕会被当成疯子抓进牢内杀了。昔日的住处重兵把守,还没有走近已被人带走。
没人会相信他就是秦王嬴政,除了他自己。
秦牧看着自己的双手茫然极了,站在街头,有好心的人丢给他一个包子,掉在地上,秦王嫌脏,也不吃,很快便被其他乞丐抢走了。
「傻子。」乞丐朝他吐了吐口水,秦牧追上去,却被因为对方熟悉地形而被甩掉。
他沮丧极了,自己连追一个乞丐也能欺负他。
饿了两天後,最终还是找了一份工作。所幸他识字,也会简浅的药理,所以能找到较高薪酬的药店伙伴的工作。
从不习惯到如今的忍让,秦牧付出了很多很多。要不是药店急需伙计,又不想训练新人,恐怕秦牧第一天工作便会被请辞。
作为秦王时他随心所欲,脾气也急躁,不会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放肆。在他面前,官员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昔日他呼风唤雨,意气风发。今日他只能龟缩在小店中,受着掌柜的闲气。
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用以前的手段对掌柜,除非他想坐牢。
秦牧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握紧又再放松。
是真的。
无论看了多少次,这双粗糙而黝黑的大手,真的是自己的……
又一个客人移步进店,风尘仆仆,愁眉苦脸,一进来便对着掌柜唉声叹气。
「老蒋,怎麽了?没见一阵子,倒是清减了不少。」掌柜先张嘴招呼。
老蒋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别提别提,跟着我表哥出去跑了一圈,听到一个传闻,不知是真的否?」
「甚麽?」掌柜八卦地问,手上不停在小抽屉内拿出药材,很快便包好一帖药给之前的客人。
之前的客人拿到药,付了钱後也不急走,就这样站着听八卦。
秦牧已经把药材分入柜,正觉得无趣地转入内堂,突然他耳朵捕捉了一个词──‘长公子’。
他不禁抬起头看向柜台前的三人。
「这,可是真的?」掌柜不可置信:「长公子,怎会谋反?他可是皇上最为得宠的孩儿啊。」
「皇宫传出来的,那有假。」老蒋说。
「而且,唉,传言,长公子被……」老蒋指了指屋顶,表示秦国地位最崇高的人:「赐死了。」
「……这……老蒋,你可别骗人,这是要杀头啊。」掌柜忍不住说:「这是假消息吧?」
「希望是假的。」老蒋摇头:「长公子多好的一个人。」
三人议论纷纷,站在一旁听着的秦牧却如像电击。
死了?
他的孩儿,死了?
秦牧懵了。
扶苏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作为父亲最为清楚。他自小谦逊有礼﹑尊长护幼,是他心目中最为满意的一个孩子。而且扶苏也没有让他失望,能文能武,十六岁便能出兵打仗,屡有战绩,民间亦传有不少他的美谈。而且他每到一处,必然为他张罗各种小玩意﹑吃食送至皇宫,嬴政嘴上不说,心中是很妥贴的。
这样孝顺的一个孩子,怎会谋反呢?
而且他的灵魂已经在这副肉身里,赐死扶苏的,又是何人?
秦王浑身发冷,他感到了心疼和束手无策。
第一次他觉得恨。
恨老天的玩弄,恨自己的无能!
在别国当质子时,他没有恨,只是认命。
母后与别人私通时,他也没有恨,只是憎恶。
但这一刻,他却恨了。
无法抑制的冷意从脊骨渗透而出,秦牧用力一挥拳,把柜打穿了一个洞,然後跑了出去。
「反了你,居然……」掌柜骂咧咧的,但及後看到柜子上的破洞,却立即吓了一跳,不敢再骂下去,深怕秦牧会回来走他麻烦。
秦牧一路狂奔,撞到无数的途人,他彷佛失去了一切的官感,只剩下心中的那一道气在支持他整副身体!
跌跌碰碰的奔至城外的荒野,没路了,秦牧停下,出尽气力大叫:「啊──!!!!!」
悲愤与伤绝,在胸中缭绕不下。
*
黑夜中,山上传来隐隐的光芒。
其他士兵分布在这敞大的山谷之中,或互靠着入眠,或是幸运地找到大石靠起来,三两个士兵在守夜,毕直的站在防守的位置。只有中间还剩一团火光,王离和蒙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扶苏累极,已在帐篷里睡觉了。
火烧柴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
「蒙大哥,」王离沉默了一会儿,先说话:「公子……」
蒙恬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我知道。」
「那……」王离踟蹰着:「这岂不……」
「目前尚未能证实公子是否真的打击过大而性格大变,所以我们并不要轻易下定论。」蒙恬说,任他怎麽查,都看不出这个扶苏有甚麽问题,甚至他偷看过他洗澡,连身体上的伤痕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
──可是行为太过怪异,而且经常冒出一些古怪的用词。
如果这不是长公子,没理由连伤痕的位置全然一样,年份也差不多──除非,有人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找人取代长公子了。
蒙恬打了一记寒战,越想越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他是长公子。」蒙恬说:「他也只能是长公子。」
「明白了。」王离不是笨蛋,只是一时心理接受不到。
蒙家和王家已经经秦王的指示,站了队。要是现在爆出扶苏换了人,不是真正的长公子,他们家恐怕会吃不完兜着走,没有其他王子愿意接受他们这种已被标签上‘长公子的部属’身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