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君临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整晚,到清晨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想起许多年前顾坤像个阴沉的影子一样跟在他哥哥的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只听着他们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
后来顾乾遇刺身亡、他锒铛入狱,顾坤却以谁都不喜欢、谁都不认同的形象登台,为了他们无法在完成的理想耗尽了心神、洒光了鲜血。
已经褪色的昔日梦幻啊,被他用生命重新染上了色彩。
它在一片血红中慢慢地苏醒,慢慢地恢复了它的脉搏。
容君临突然痛哭流涕。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放任自己流下眼泪。
这泪是为顾坤的死、为了顾乾的死、为了心里某一块地方的死而复生而流。
这就是他们的帝国啊,他们可爱的帝国。
无数人前仆后继,只为了抚平她身上的伤痕、看着她日渐壮大,成为让他们由衷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强大的帝国。
143最终章
次年春天,帝国的花期来得特别早,在这个美丽的时节里首都外交部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他们来自位于帝国最东端的远东联邦。
顾清源代表东华外交部亲自接待了他们,经过一次无比漫长的洽谈,双方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在帝国同意了远东提出的“和平共处”提案后,已经成为远东代表人的容乐棠亲自来到东华首都最高监狱。
经过远东权力交接的洗礼,乐棠身上已经有了他父亲的风采。他站在关押了自己亲生父亲二十余年的最高监狱前,静静地看着那黑石砌成的围墙。
过了许久,容君临在狱警的带领下从最高监狱里走了出来。他的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但是精神很好,眼神也很亮,就好像他刚刚迈进最高监狱时一样。
乐棠说道:“父亲,我来接你离开这里。”
容君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在最高监狱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珍贵的二十年,他并不是没有消沉过、更不是没有伤怀过,可有些东西是连永远都无法抹杀的。
天空飘起了细雨,容君临站在沾衣不湿的春雨里静静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儿子,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春天他的儿子降生于这个世上,他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看着他学会行走、学会言语、学会撒娇跟学会不撒娇,他都没有陪伴在他左右。
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就像他儿子的母亲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样。
但他们有一个合格的儿子。
顾坤死后容君临心里也慢慢放下了一些东西,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理想主义实在有些可笑,某些坚持也显得那么多余。只要本心不变,处于什么位置、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其实都不重要。
而且他容君临本来就不再是那个完美的传说。
他早就该从那个“传说”里走出来了。
容君临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儿子说:“好,我跟你走。”
这一走,相当于坐实了他与远东联邦那不明不白的牵绊,接下来要扭转一切可并不轻松。
不过连自己一向被人认为很懦弱的儿子都能从容背负那一切,他没理由退却。
就让他们父子俩当一次父子兵好了。
这时已经严戒的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吵杂的脚步声,两列身穿帝国军服的士兵迅速接管了整条道路。
容君临抬起头,就看到瞿正明从街道尽头走来。瞿正明也不年轻了,只是背脊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挺得笔直,容君临曾取笑过他“你连睡觉都直挺挺地,谁要是睡在你旁边早上准会给吓死”。
这二十几年来瞿正明从来没有到过最高监狱,也没有跟他通过一次话,但是他想做的事传到了外面,瞿正明总能默契地替他完成。瞿正明这个人其实最重感情,只是他做的事、他操的心从来不会挂在嘴上,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容君临走到瞿正明面前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上前给了瞿正明一记朋友间的拥抱,然后说道:“再见了,各自珍重,我的朋友。”
瞿正明说:“珍重。”
除了两位当事人以外这时候谁都没有预料到这是瞿正明与容君临的最后一次会面。
容君临出狱后和远东联邦出访东华的队伍一起回了远东联邦,从此以后就在那片曾经归附于帝国的土地扎了根,直至远东与东华重新结为真正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正式跟索德帝国成为了世界的“两极”遥遥对峙,容君临依然在远东联邦伏案工作。
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促进远东与东华一体化这件工作上,而他的儿子则在他的教导之下逐渐成长,代替他放眼于世界。
那都是极遥远的事,事实上在容君临前往远东的时候帝国首都正发生着一件比较令人开心的事:郝英才要结婚了,新娘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子。
海州的事务非常多,容裴根本抽不开身,郑应武带着妻子去了首都祝贺郝英才。
容裴抽出了半个夜晚跟一个人长谈,还是没有说服对方放下去首都的念头,于是他让陆岩带着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那个人去了首都。
那个人就是销声匿迹很久了的郝英杰。
郝英杰陪着秦时章度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光,秦时章闭上眼睛前突然握着他的手说:“要好好活下去,否则你又会见到我了。”
这是秦时章唯一一次表露对他的感情。
郝英杰不知道自己对秦时章有没有别样的感情,但这个人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留给了他,因而他回想起来时总会淡化对方的可恨之处,留下了一些比较让人开心的事。
这几年他改名换姓、变了容貌,活得挺愉快,他趁着眼睛还能看得见拍摄了不少照片,拍得多了,甚至还拿了几次国际摄影奖。
他觉得自己活得挺不错,就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拿了奖会开心,也会邀请三两个交情不太深也不算浅的朋友去喝酒。
虽然身体每况愈下,可心情一直都还算愉快。
知道郝英才要结婚的时候郝英杰愣了愣,然后主动跟容裴联系,请求容裴推荐自己当婚礼摄影师。
他想包办婚纱照和婚礼过程的拍摄。
容裴起初是不同意的,后来见他态度坚决才答应下来。
郝英杰对着镜子调整出最自然的微笑,走出了卫生间。
郝英才对于容裴一向无条件信任,所以听到容裴给自己推荐了一个摄影师以后就亲自跟对方见面商谈。
这个摄影师给郝英才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他忍不住说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以“摄影师”身份出现的郝英杰笑着说:“郝先生,这种搭讪方式早就不流行了。”
他这么一笑,郝英才倒是没了那种感觉。
郝英杰顺势和他商量起拍摄方案,随意地问起郝英才和新娘相识的经过,郝英才不疑有他,和盘托出。其实也不是多特别的事,也就是郝英才阴差阳错救了新娘,新娘芳心暗许,郝英才也觉得不错,就确定了关系。正好他们都被家里逼婚,于是就决定结婚了。
郝英杰听到淡淡地笑着,说自己有了腹案。第二天就拿着拟定的方案跟郝英才和新娘碰面,三个人相谈甚欢。
郝英杰微笑跟完了婚礼全程,交完照片和录影以后就离开了首都。离开的时候他口袋里装着一张自己和新郎的合影,那是他在婚礼上叫“助手”陆岩帮自己拍的。
郝英杰在离开首都的列车上取出合照看了很久,突然对陆岩说:“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陆岩心头一跳,看向郝英杰的方向,却发现郝英杰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郝英杰说:“等我死了,就跟处理他的后事一样把我撒进海里,他可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那个人脾气够拧,性格又暴躁,真是个糟糕的家伙。”更糟糕的是他居然有点想念跟那个家伙互舔伤口的那些日子。
真是太糟糕了啊。
郝英杰闭上眼,感受着四周朝自己围拢过来的黑暗。
陆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郝英杰身边。
关于这一对兄弟的故事,注定要消散于广阔的大海之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永远都不会将它宣诸于口。
同一年里,卡尔和罗伦兄弟依然留在东华帝国的西部。罗伦这两年一直呆在海州,亲眼看着经历过一场劫难的海州慢慢恢复过来,心里对东华人的坚毅惊叹不已。
对于容裴,他的观感更是复杂无比。他对于李斯特的崇拜并没有卡尔那么深,事实上除了卡尔这个同胞兄弟,罗伦心里并没有特别在意过谁。因而跟卡尔相比,他对容裴的评价是更加高——也更加客观的。
今天是海州的一次巨大飞跃,据统计从这个月开始海州这边每天入港的货轮已经远高于帝国任何一个港口,每小时几乎都有近万艘货轮齐齐靠港。
罗伦跟在容裴身后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港口,就跟统计时的情况一样,数不清的货轮从海天交接之处缓缓露出了它的船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