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缩进暗处,只是他雪白的衣服即便隐在暗处也散发着熠熠的光芒,要离静默的审视着那朦胧的白色,时近正午,山洞外依稀传来林中清脆的鸟叫声,一束光从穴缝斜射入,那道扇形的光束里有细小的灰尘在乱舞,清风拂过,卷落几片凋零的竹叶,从高处,慢慢的旋落下来。
静了很久很久,静得已经到了一种禅境。
要离还是没能管住嘴,他开了口,也许他这时不开口,两人便不会有那么多故事,可是要离开口了,他开口并不是说话,而是唱了首自编的小调:“独山孤水永不衰,石壁半掩梦仙人,问仙人何以独活千年?是那玉露羞了空腹,是那琼汤暖了心肠,仙人一醉扣柴扉,仙人一笑金难买。独山孤水永不衰,石壁仙人独活千年。”
“你这唱的杂乱无章,简直是吵得人心烦意乱。”庆忌走出来,手里的竹笛一摇一摆,好像用来打人的狼牙棒。
“仙人一笑折煞人,仙人一醉就杀人。”要离继续百无聊赖的哼唱道。
“我不杀你,”庆忌蹲□,低问,“可我杀了你家主子,这仇,你是打算怎么报?”
“你为什么杀他!他与你无冤无仇……”要离沉下脸来,厉声问道。
“你闭嘴!”庆忌狠瞪着要离,狰狞的双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夜已经深了,皎白柔美的月光倾洒在石壁上,映着溪水的微波,如梦如幻。
要离腹中空空,实在饿得难忍,他慢慢向前爬行,吃力的伸出脑袋,够着那‘伐夫’吃剩下的一地花骨朵。他因为实在恐惧这猛兽,因此他呼吸紧屏,动作十分小心,虽说自己是山里的猎户出身,可现在四肢被捆缚,身上又没有武器,他就算再不怕死,也不想成猛兽之食,被它饱餐了去。
“啊——”
“嗯?”谁料要离刚要碰到那花苞,早已熟睡多时的公子庆忌忽然喊叫一声,是歇斯底里的叫喊,叫声极其恐怖凄惨。要离被他这无端的一嗓子吓得七魂失了六魄,瘫在地上直吐舌头,“偷吃点烂花瓣而已,至于把你惊成这样么。”过来半响,要离缓过神来,无奈的抱怨道。
“血!!!!死了!死了!父、父王、儿、儿子给你、给你报了仇了……儿子怕!怕得很……父、父王……都死了……”
听了一会儿,要离方知道,这是那年轻人在做梦说梦话,要离原本舒展的剑眉不由又紧蹙起来,那青石台上蜷缩成一团的白衣少年,全身抽搐的厉害,抖得连石壁好像都跟着晃动起来,少年好像在做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而他的梦境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源源不断的惶恐。
☆、何为娘亲
庆忌频频梦呓,尖叫声让人胆寒心惊,要离想象不出来到底他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竟把自己骇成这样。要离辗转着也无心睡眠,他仰头望着冰冷的石壁发了会儿呆,良久,那被噩梦缠身的人好像又沉沉睡去了,喉咙里好像仍在哼哼呜呜的哽咽着。
银白的月光从穴缝中倾洒进来,要离打量着拥鼻微吟的庆忌,觉得他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杀自己的心思,想来这人的身世来历都十分可疑,而吴王夫差又惨遭了他的毒手,这一桩桩的事件都与庆忌那青葱纯洁的模样大相径庭,越想越是心烦,要离只觉得心里痒痒的难奈,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要离干巴巴的将眼神逐渐放空,情不自禁的吹起了口哨,那是他儿时在娘亲怀中入睡,娘亲经常哼唱的摇篮曲,不管如何心慌害怕,只要听了娘亲的曲子,他心里就踏实了,会止住哭声,马上进入香甜梦乡。
那曲子,依稀的词调好像是:“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啼声至止,鸾声将将。东方未亮,颠倒衣裳,娘亲之怀,温梦暖乡,野兽鬼怪,纷纷胆丧……今夕何夕?梦见娘亲,子兮子兮,宛在云兮……”
“娘亲、娘亲是什么?”要离轻轻吹着调子,不知不觉就吟哼了出来,他自己也哽的宛如入了梦,却被庆忌忽然的一句问话惊醒。庆忌呢喃轻问:“娘亲是何物?”
要离翻了翻白眼,一看庆忌的样子又极其认真,并不像在装痴傻,不过,就算再纯洁、再青葱,恐怕这世上出了痴傻之人就没有哪个大活人连‘娘亲’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真的不知道娘亲是什么?喂你奶水将你养大成人,那就是娘亲。”
“啊,是生伐夫的那只母豹把我养大的,它就是我……”
“非也非也!”要离赶紧出言制止他胡说下去,进一步解释道,“娘亲就是生你的那个、女人。母豹生了伐夫,母豹便是伐夫的娘亲。”
“嗯,这样一说,那我懂了,跟我父王交1配生下我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娘亲。”
“噗——”要离被庆忌‘灭绝人性’的言辞惊得一阵抽搐,“可不能用‘交1配’一词啊!那是形容动物的,我看你是跟动物在一起呆久了,你要知道人畜殊途,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尤其是你,长得这幅白白净净的模样,不可这么粗俗啊!”
“那该如何、讲述?”
“人与人之间,那事可叫‘欢好’。”
“欢好?”庆忌饶有余味的反复念叨了几遍,“欢好……”
“欢喜的欢,美好的好。”要离一说出口,就立刻萌生了一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这一番白痴至极的对话,若不是对方是傻子,就是自己是傻子,总之,但凡其中有一个是正常的,这种没营养的对话都绝不会发生。
要离真怕跟这庆忌在一起呆久,久而久之,被其同化,那也等于变相的泯灭了。于是他乖乖闭上嘴,倒头装睡,后半夜一直无话,倒也闷头睡得香甜。
天色大亮,庆忌最忠实的仆人黑衣人一阵旋风般的回到穴内。
庆忌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禀陛下,一切打点妥当,国都暂定于卫国朝歌,这虽是个小国,但只要国君能有百废待兴、重新开始,蓄势猛涨,早晚会把吴国的江山再夺回来。”
“很好。”庆忌爽朗的大笑起来,他从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
“陛下,何时启程?现在卫国周天子被挟,朝政空损,时局动荡,卫国等于是一座空城,老百姓都迫不及待等待新君以安民心呢!”
“事不宜迟,现在就起身!”说罢,庆忌穿戴整齐,意气风发,率先跳上伐夫豹,黑衣人挟着要离乘上快车,也紧随其后,向东南方行进。
一路颠簸,要离又腹中饥饿,他昏睡了一会儿,腰酸背疼的醒了来,向车外探去,公子庆忌的快骑早已不见了踪迹,要离看了看驾车的黑衣人,仔细打量他,见这人容貌也算清秀,四十岁模样,两撇八字黑须,细长的眼睛向探射灯一样发出锐利的光芒,他素日穿着一身黑色,便一直叫他黑衣人,还未知其名。
“你叫什么名字?”要离问道。
黑衣人也许是防他耍花样想要趁机逃脱,便没做理会,要离不禁又嚷问了一句,这回黑衣人冷冷的回复了他:“无名无姓!”
“啊?奇怪,这天地间的万物,都有名姓!连你主人的坐骑都有个名字,你怎么会没有。”
“十几年前,在下似乎有过一个名字,自从与小主人逃生归隐山林以来,便把那许久没用过的名字忘记了!”
“这……额。”要离瞠目结舌,不由感叹,好一对奇怪的主仆。“那你出出入入为你家小主人打点事宜之时,总有个称呼吧,别人如何称呼你?”
“主雇。”
“好吧。”要离自讨了没趣,又悻悻的缩回原处,“腰酸背疼,我说无名氏大哥,行个方便,把这绳索解开如何?”
这回黑衣人没再答复。
“无名氏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是一定不会逃的,请问那个,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要离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这你无权过问。”
要离努了努嘴,心里骂人的粗话早已经堆积如山,却硬忍了下来,他道:“这就是你们做事欠妥了,你想啊,杀了吴王,这是天大的大事,你们得留个活口回去吴国,去禀报君王遇难的消息啊,不然,吴国上上下下不是还当吴王尚在人世?这跟吴王没死有什么分别。”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黑衣人干笑了两声,道,“我自然早就通知了手下传布消息,吴王的死讯,现在恐怕吴国刚出生的婴儿都知道了!”
啊?要离的心紧了一下,这,这次可真的完蛋了,时下的吴国岂不乱成了一锅粥!他这个保卫吴王夫差的亲随,还有什么脸面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