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口废弃的枯井。
井盖被来往的重型卡车压坏了,一眼望进去黑洞洞深不见底。凌方平是四脚朝天被丢进去的,“咚”地一声,屁股着地。
在那一瞬间,在他的意识回到本体之前,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碎石和土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有几块砸中了他,很痛。多年训练的直觉让他迅速起身,紧贴着井壁站着,一只手护住头,一只手护住腹部。本来背贴井壁是最不容易被砸到的,可是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面朝井壁。一堆碎石砸下来的时候,凌方平竭力痛吼了一声,然后静悄悄地不再出声。
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但只要有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小心翼翼地踏着松散的碎石和土块,一点一点往井口挪动。土填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离井口不过两米了。
肚子里那玩意儿突然闹腾起来,凌方平紧紧咬着嘴唇,满身的冷汗。在这个距离,只要他发出一点儿声音,只要有个人趴井口往里看一眼,他就是必死的结局。
凌方平松开了捂着头的手,伸进嘴里咬着。狠狠地咬着。
这他妈根本不是人受的罪。
终于能呼吸到井口的新鲜空气了,凌方平将头抵在井口旁边的角落里,任沙石慢慢地没过他的身体。一面竭力在自己身前腾出一小块空隙,一面又忍不住神思乱飞,心想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大约会上头版头条,化为两行醒目的初号黑体字《妙龄男子被填井中;新生女婴沦为孤儿》。不知道谭泽尧会不会把这个顶顶漂亮的绿帽子的标志,给接回家去养着。当然他是不知道肚里那玩意儿性别的,但他是中国人,对仗很重要。
***
谭泽尧在酒吧喝得烂醉,在马路边睡到凌晨,踉跄着走回楼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倚在楼道口抽烟,见他走过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掐灭了烟,从他身边走出去。谭泽尧根本没心思理会旁的事,拿钥匙捅开了门。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扑进了客厅。
卧室里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谭泽尧心想,果然是太想太想他了,日夜思念白日为梦,这声音听起来分明就是小凌的。
听起来分明就是小凌的声音一声大吼:“谭泽尧你他妈立刻给老子滚进来!”
是凌方平,真的是凌方平!那一刻谭泽尧惊喜得几乎死去。
卧室里床单被子团成一团,到处都是泥沙混杂着红色和透明的液体,凌方平扒着被子伸出半个脑袋:“老子疼死了!谭泽尧你立刻把那玩意儿给老子弄出去!啊——”
看到被填了井的凌方平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谭泽尧以为自己会冲上去紧紧把人抱住痛哭流涕,却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床上的小孩儿露出一张标准的花猫脸,黑与白呈不规则块状或条状分布。
谭泽尧伸手去掀被子,扯了两下没扯动。小孩儿死死地摁着被脚:“老子没穿裤子!你他妈滚开!”不规则的白加黑瞬间变成了不规则的黑加粉,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寒光闪烁。
谭泽尧:“……”生孩子当然不能穿裤子。
毕竟体力悬殊太大,被子还是被掀开了。凌方平上身还是那件孕妇裙,已经皱巴巴脏兮兮不成个样子,下腹部高高耸起,两条白皙笔直的长腿向两边分开,身子下面一滩血和透明液体。
看来破水已经很久了。
注意到谭泽尧盯住自己下.身的视线,凌方平羞恼之极,奋力一脚踹向谭泽尧裆部,要不是谭泽尧躲得快,恐怕当场就废了。
一波阵痛袭来,凌方平痛得倒回床上,紧紧咬住嘴唇阻住冲到嘴边的□,咬到出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谭泽尧心疼得不行,坐过去强行把人揽在怀里,左手伸进凌方平嘴里让他咬着,右手在他坚硬的腹部缓缓推着:“跟着我的节奏,吸气,使劲。”
凌方平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上下牙狠狠一咬。
谭泽尧哆嗦了一下,保持风度继续诱哄:“乖,跟着我的命令使劲儿,要不然受罪的是你。生下来我给你做红烧肉,给你炖排骨,给你做西湖醋鱼……”
于是凌方平消停了。让吸气吸气,让吐气吐气,让使劲儿使劲儿。几分钟后谭泽尧只觉自己手上狠狠一痛,紧接着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嘹亮哭声。
生了!
凌方平脱力一般歪在棉被上:“哎呀妈呀,终于出来了。我睡会儿先,那玩意儿你先帮老子处理下。”
谭泽尧十分无语地把小包子抱一边裹好,把胎盘拽出来。手忙脚乱烧水擦身换床单被子一通折腾,末了终于想起来给吴子成打了个电话:“喂,早产一个月用放保育箱里吗?”其实那娃红通通皱巴巴哭声嘹亮,抱在怀里沉甸甸怎么看都不像早产儿。
吴子成迅速送来了保育箱:“哟喂,公的母的?”
谭泽尧:“雄的。”
凌方平醒来的时候吴子成已经走了,谭泽尧在床边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脸。凌方平一把打掉他的手:“那玩意儿呢?”
谭泽尧:“处理了。”
凌方平:“……”
谭泽尧:“在保育箱里,睡了。”
谭泽尧把小包子抱出来,凌方平接过一看,皱了皱眉:“怎么丑成这个样子?”
“据说,刚生下来都这样。”
凌方平好奇地在小包子身上东捏捏西捏捏,没捏几下小包子“哇”地一声哭了。凌方平问:“哎,刚你看到开关在哪儿了吗?”
谭泽尧:“……”
谭泽尧把小包子小心放回保育箱,一回头就看到凌方平眼巴巴地看着他:“红烧肉呢?排骨呢?西湖醋鱼呢?”
谭泽尧:“……乖,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天天给你做。”
谭泽尧喂了奶换了尿布好不容易把小包子哄睡了,端了皮蛋瘦肉粥过来喂大的时候,才发现大的又睡着了。谭泽尧把大的抱起来哄着喂了几口,大的半睡半醒之间突然眼泪汪汪:“老子这辈子再也不生了!太他妈疼了。”
谭泽尧的心突然抽疼了一记:“疼了多久?”
“不记得了,总有一天一夜吧……”
谭泽尧把人揽在怀里:“好好,不生了不生了,再也不生了……”谭泽尧把碗放在一边儿,胡乱地替他抹去眼泪,心内很是自责。小孩儿最痛的时候,最需要人在身边的时候,自己却没能陪在身边:“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凌方平勉强睁开一只眼,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床下:“其实我打了……”
谭泽尧从床头柜与床头的缝隙里面抠出一只黑乎乎的扁平长方体,打屏幕上一瞅立刻乐了。幽绿幽绿的显示屏上密密麻麻都是44444444。
“……键卡了抠不出来。”
谭泽尧:“……”
凌方平第二天早晨才顾得上欣赏谭泽尧的熊猫眼:“呀,这是谁的杰作?如此切合对称美原则。”
谭泽尧一面洗尿布一面咬牙切齿:“休息好了?”
凌方平点头。
谭泽尧把尿布在晾衣杆上摊开,然后回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既然您如此欣赏,我也送你一对如何?”
凌方平摆手:“这么完美的黑眼圈我怎么好意思跟您抢?”
谭泽尧摘下橡胶手套,左手背上裹了圈纱布。凌方平瞅见问了句:“手怎么了?”
谭泽尧似笑非笑瞪他一眼:“狗咬的。”
凌方平这才想起昨天那事儿:“你他妈才是狗!”
“不知道谁这么无聊竟然跑来咬狗?”
凌方平:“……”过了一会儿终归觉得过意不去:“没怎么样吧?”
“不用打狂犬疫苗。”
凌方平:“……过来我看看。”
手背上非常完美一排血红的齿印。凌方平:“疼不?”
谭泽尧龇牙咧嘴佯作疼痛:“疼。所以你要补偿我。 这样……跳蛋很寂寞,需要你抚慰一下它。一个星期如何?”
“一秒钟。”
“一天。”
“一个小时。”
“成交。”
凌方平:“……”掉陷阱里了。
谭泽尧说:“我知道你是爷们儿不会出尔反尔。”
凌方平:“……”
谭泽尧说:“但是宝贝儿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好身体。您的承诺我先记下了。”
凌方平:“……”
谭泽尧很快就领教到小包子有多能折腾。饿了,尿了,拉了,立刻中气十足地大哭声震寰宇。偏偏凌方平还在那里指挥我要喝水我饿了把小宝贝抱过来看看,谭泽尧还要负责收拾家务做饭洗衣忙得团团转,有时候处理不及时小包子就哭得更加来劲儿。楼上邻居的小姑娘敲门进来,瞪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你家的猫在□吗?我能不能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猫□的时候啥样。”
谭泽尧:“……”
凌方平捂着被子笑得腮帮子抽筋儿。
小包子日闹不够,夜以继之。一晚上哇哇大哭了好几次。凌方平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