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急,想到婚后,与太常府渐行渐远,太常因此事,常有埋怨之语,唯恐皇夫因此,以为王妃不敬父母。汉王忙于几下握紧了王妃的手,示意她不要怕,口中代王妃回话道:“彼时太常娶继妇,府中忙碌,忽略幼女,恰好王妃舅父思念外甥女,便顺势接了去。后继妇又有子,太常也腾不出空来将王妃接回家中。”
话里话外都说是太常不慈,而非王妃不孝。
维护之意,如此昭然,倒难为她一讷于言辞之人,将这一长串话说得如此流利。皇夫与皇帝相视一笑,倒也不继续问了。
下了整日的细雨渐渐大了,伴着风,斜斜入庭中,雨丝溅到身上,带着些许凉意。皇夫身子弱,这众人皆知的。皇帝轻轻碰了碰皇夫手背,恐她在外受寒,欲带她回去添衣,便将今番召见最后那番话说了来:“多年过去,这宫中人事纷扰,几多变幻,惟太液池畔那几株桃树从未变过。皇弟既喜欢桃花,不如时常入宫来观赏。”
此话已说得极明白了,那事她不欲追究,汉王便好生生地继续做她的汉王就是。
说罢,不待汉王回话,便推了皇夫,往内宫去了。汉王顾不上疑惑陛下怎知她喜爱桃花,忙对着二人施礼恭送,待人走远,忽反应过来皇姐话中之意。
她立即望向王妃,黑亮亮的眼中满是欢喜。王妃对她笑着摇了摇头,宠纵而无奈。
亭中便只剩了她们二人,亭外雨大,几上香茗犹自飘着温热的薄烟。王妃见方才皇夫作画所用的画架仍还立着,便走去一览。只见是幅还未完成的人物画,画中人已初具轮廓,云鬓凤钗,裙裾翩然,分明便是陛下。
皇夫用墨甚是柔情,于细微处将皇帝柔媚动人一一描绘,普天之下,除了她,怕是再没有人能见天子如此温柔到了极致的模样了。
她于世间,已有三千年,见过王侯将相不计其数,便是皇朝更替,也记不清究竟有几个了。帝后情深的佳话倒也有过几则,然而她生性淡泊,从未将凡俗之事挂在心上,且那情深的帝后,最后多数落个凄凉下场,原先情深之语反显得可笑,故而宗亲之间常私下谈及陛下与皇夫之恩爱,她皆是不曾上心的,直到今番亲见,才知这一朝的天子,兴许果真与从前那些不一样。
汉王见王妃立在画前看了许久,不禁走到她身旁,待看清画上乃是皇帝画像,她稍稍眨了下眼睛,眼中显出新奇又带点儿好奇的神气来,仿佛孩童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唇畔浮现一个调皮的笑,转头欲与王妃分享,却见王妃正看着那画入神,似乎很是喜欢。
汉王便吞下了到嘴边的话,笑意也随之凝固,她看了看王妃,又看了看画,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漆黑的光芒忽而黯淡下来。
皇帝素知皇夫脾性,知她从不行无根据之事,方才忽然提及王妃幼年居处之事,必是别有用意。
回宫室换了身衣袍,又令宫人备了姜茶来与皇夫饮下,以驱寒气,方才放心,问起此事来。
皇夫垂首轻笑,携了皇帝的手,温声道:“陛下想想,满朝大臣之中,能有几人,于御前奏对之时,如汉王妃那般从容自若?”
经她一提,皇帝果然想起方才亭中,王妃言词神色皆淡然沉着,殊无敬畏之色。
如此气度,连身居百官之首的丞相都不曾有,又岂是常年居住舅父家中,自幼寄人篱下的女子所能有的。
第三十七章
齐国皇帝病重, 太子新立, 威望手段皆疲弱, 诸王环伺, 群臣异心,齐国必有一场动荡。朝中有意南下用兵, 眼下正是大好时机。
调遣兵将,征发徭役, 调派粮草皆是耗费心力的大事, 其中千头万绪, 牵涉百余州郡,皇帝日夜带人商议, 已有数日不得好眠。她于百忙之中抽出这一日, 来料理了汉王那事,原也是欲稍作休整,不想竟又平添一桩琐碎。
对外用兵之际, 国中自是愈稳愈好。汉王妃如此反常,倒不可不留意。皇帝凝神沉思, 自当初赐婚想起, 到今日召见, 欲理清头绪。只可惜,平日她连汉王都少见,更不必说汉王妃。
兴许需召太常来问询。皇帝暗自想着,眉宇间忽有一抹轻柔触觉。思绪打断,她抬首望去, 却见皇夫含笑眉眼。
那双眼眸,如星辰璀璨,如烛火温暖,全心全意地只看着她一人。
“阿秀。”皇帝展颜,轻唤了一声。皇夫的指腹在她眉心摩挲,带着些微凉意。心头那些许繁杂不知怎么便消失干净。皇帝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皇夫的手握到手心。
有阿秀在,再多难事,也不足为惧。
皇帝与皇夫讨论许久,以皇夫之多智竟也想不明白,汉王妃那一身气度从何而来。不多时,又有丞相求见,呈禀遣使使齐一事,多事之秋,汉王妃那事并非当务之急,只得暂且搁下。
汉王府仿佛成了京中一处桃源,任是朝中再忙碌,府中仍旧那般闲散度日。
只汉王殿下似得了什么新的心事,原以为她得了皇帝宽宥,便当能与往日那般轻松自在,不想自宫中回来,汉王便日日恹恹的,宛如酷暑中热着后吐着舌头的小狗一般无精打采。
如此毫无端倪可寻,王妃也猜不出她碰上了什么事,将她唤到身前来问。汉王对王妃的喜爱日复一日地加深,已是近乎迷恋。
每每她见王妃,便是王妃什么也不做,只坐在窗下,捧一卷书,抑或做针线,都使汉王觉得,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绚烂盛放的桃花。不论窗外是鸟语花香的仲春,抑或金黄满园的秋日,她一抬头朝她望过来,便似清风拂过桃花林,漫天花瓣飞舞。
汉王低落之时,只要让王妃这样看上一眼,就又能重新高兴起来了。
眼下又是如此。
王妃携了她的手,问道:“殿下何以怏怏不乐?”
汉王抬头,对上王妃温柔注视她的眸子,心中就很欢快了,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然而想到那日王妃对着那画像出神,她又低落了一下,低声嘟哝道:“我没有。”
说没有,就是有了。王妃令她到身旁来,汉王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神色很是纠结,她想在王妃身旁待着,却又恐王妃再问。
她想的什么,王妃看过一眼便了然于心,也就不再逼问她,只令她在身旁坐着,取了一册话本来与她看。
汉王有些日子没看话本了,接过一看,竟是新出的,她并未令人去书肆买,必是王妃替她留意的。汉王当即兴高采烈地翻开看了起来。
王妃见她因一话本便重展笑颜,便知她那心事多半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由得她去了。
汉王翻了几页,又忍不住去看王妃,王妃正缝制一件外袍,这外袍自是她的。自上回提过后,每季总有一两件衣衫,是王妃亲手缝制的。
外袍已近收尾,只余一处边角。汉王便更挪不开眼了,跃跃欲试地欲穿到身上。王妃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并不说什么,手下的动作却加快不少。
汉王便将话本放到一旁,专心致志地等着。
又过得两炷香的功夫,王妃刺下最后一针,汉王眼睛一亮,兴冲冲地站起来,伸展双臂就要试穿。
玄色的袍子,穿来总显端凝,汉王孩子气,总不大相宜,她那衮服王冕便是玄色,极是庄重沉厚,穿在她身上,犹如孩童偷着长者衣物一般,越发显得她年少稚气。
然而这身宽袍却极合身。
汉王低头看了看,玉带一系,将她腰身束得修长,玄色衣料,将她本就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雪白。
王妃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取过那宝蓝的佩囊,悬到汉王腰间。这是她们成亲前,汉王往太常府时,王妃赠与她的,里面装着王妃自本体上折下的小桃枝,可保汉王平安。汉王每日都不忘佩戴。
蓝色的佩囊,衬着玄黑的底子,竟也相配,她伸手摸了摸佩囊,唇角弯弯的,显出高兴的模样来。她这时才发觉,王妃亲手缝制的衣衫,用色也好,样式也罢,总是很与这佩囊相衬的。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佩囊看了看,她已端详过这佩囊许多回了,只这回又有新发现。佩囊上的针脚虽也细密,却不如王妃针下的精细,显然不是出自王妃之手。
想到那日将此赠与她时,王妃说过,这是从山寺中求得的,大约是山寺中的僧人自山下市集中买的,亦或是哪位女檀越的布施。
“可有哪处不合身?”王妃问道。
汉王连忙摇头,又低头再三地打量,笑眯眯道:“好看。”
见她是当真喜欢,王妃便笑了笑,也不令她换回旧衫,只让她穿着。汉王得了新衣,愈加腻在王妃身边不肯走了。她日日清闲,朝中大事与她全不相干,只要能待在王妃身旁便很高兴了。
然而她心中又装着一件心事。
那日细雨亭中,皇夫对着陛下作画,以情意为笔,使默契为墨,将陛下容貌风华,呈现于画纸之上。
她那日太过紧张,未曾留意陛下神色如何,可也与皇夫相视而笑,盈盈相望。陛下心中必是欢喜开怀的。
世间夫妇,总是少不了缠绵悱恻之事的。但她总是很闷,又不聪慧,不知如何使王妃开心。王妃那日对着那幅画出神,一定也钦羡陛下与皇夫琴瑟相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