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帝最大的功绩,连带着栗安也成了国之重臣,栗苍父子三人曾经的赫赫战功被理所当然地转到了他和东阳郡主麾下,仿佛曾经那拦下西北关隘的猛虎家族从未出现过,不念功绩,甚至不立碑篆。
栗安在岭南韬光养晦许久的大军,被栗苍压了多年,终于一举北上,顺理成章入了皇城,成为天子麾下最强的军队。
栗苍和栗延吾父子二人被草草安葬,栗夫人和绛夫人则按一般贵族女眷之礼下葬,冷清至极,且无人扶棺抬灵。全族其余成年男丁斩首,不满十四流放幽牢关与猛虎关,女眷充入教坊或为官奴,许多人在转手的过程中就被人争抢掠夺而去,从此迎来余生未知的命数。
栗氏的祖坟、祠堂,被皇帝默许着纵使栗安手下的文武拥趸尽数烧毁砸碎,栗氏祠堂那日在城郊燃起冲天的大火,烟云之上不知积压了多少历代老臣和先皇的屈辱与怒火,盘踞朝堂十数年的栗氏终于轰然而倒、一切成灰。
当日方棠站在城楼上,看着郊外的火光,默默了许久,终究也只是摇头叹息。
望柳没再回来,和栗舒一起消失在了荒野之中。栗安唯恐栗氏本家留下男丁血脉,日后成为自己的祸害,派了几批人出去搜寻未果,只能暂且作罢。
但是栗安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栗延臻,他这些年对栗氏本家那些趾高气昂的平辈们恨之入骨,尤其是一直在他之上的栗延臻。那是他前半生蒙尘般的噩梦,今朝彼此沦为天壤之别,自然要狠狠出一口气。
朝中换了一次血,栗安得偿所愿成了上将军大司马,栗氏曾经那些党羽也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与新帝刚登基那年的光景别无二致。
方棠则继续做他的丞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皇帝全然没有因为他和栗氏的瓜葛、与栗延臻藕断丝连就罢官贬黜,甚至还在朝堂上褒奖了他。
就连酒宴上的酒,方棠都不怎么能尝出味道来。他行尸走肉似的坐在皇帝身侧,举起酒盏,道:“陛下,臣略有些小醉了,今日怕是要就此作罢,还请陛下恕臣扫兴。”
“不扫兴,丞相如何就扫朕的兴了?”皇帝浑不在意道,“既然丞相醉了,就先行回府吧,过两日再进宫陪朕说说话。”
方棠放下酒盏,走到堂前跪下,向着皇帝拜别,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传来帝王冷漠得几乎穿透人骨髓的声音:“朕着意礼部酌定婚期,眼下还剩四月有余,虽然丞相并非新婚,却也不能不顾及朕皇妹的颜面,将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只是那栗延臻就难办了,他若还活着,只怕对丞相也是个污点。”
这话像在方棠心上扎了一刀,他忍住心痛,声音沉稳道:“他已被夺职削爵囚禁,此生再起不能了。陛下若实在痛恨栗氏,要将他流放为奴,臣愿意亲自派人督办此事。”
皇帝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他那等虎狼,若真流放边境,那还了得?栗苍便是自边境而起,朕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个栗苍了,不知丞相能否懂得朕的心意。”
他向内侍长招招手,后者会意,转身走下了水榭。
方棠跪在那里等了半天,内侍长才又回来,手中端着一盏精美玲珑的银质酒壶,壶口镶嵌着宝石美玉,华贵非常。
“栗延臻虽然是罪臣,也的确罪该万死。但朕也念着他曾为我大渠打下万里江山,若就这么赶尽杀绝,未免被人诟病兔死狗烹,有损朕的声名。”皇帝说,“不如丞相替朕去将这新酿的美酒敬给他,顺带让他知晓朕感念功臣的一片心意。”
方棠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收紧了,指尖传来痛感,有血迹缓缓沁出。
他知道天子已然腻了圈禁羞辱的戏码,刀光落下,动了杀心。皇家对栗氏经年累月的恨,终究是无从化解、不死不休。
“陛下这是,准臣去探望栗延臻了?”方棠艰涩问道,“只是上回臣去见他,已经对他说了许多绝情之语,怕是已被他恨透了。若臣独身前去,怕栗延臻会对臣不利。”
皇帝手指动了动,问:“那丞相以为,朕要如何做?”
方棠复又叩首,说道:“臣请陛下口谕,命看守栗府的侍卫与禁军一力护臣周全,若栗延臻敢有半点不轨之心,一切以臣性命为重,切勿激怒栗延臻,惹得他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静默半晌,道:“好,朕准你所请。只是丞相这事要快些去办,免得夜长梦多,反倒生出枝蔓来。”
“是。”方棠点头,“容臣回府稍作休整,明日人定后,自会去栗府替陛下赏赐这壶酒给他。入夜寂静,此事办来也掩人耳目。”
他弯腰上前,双手接过那壶酒,沉甸甸的,如同压在他掌心的一座山。
“丞相乃两朝重臣,朕只相信你,栗延臻也只会对你放松戒备。你替朕杀了他,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侯,以彰此功。”
至此,他终于听到了天子褪去所有遮掩和矫饰的真心话,便是一个杀字。
方棠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栗延臻在狱中鲜血淋漓的模样。
“……臣遵命,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哈特痛痛……(;’??Д??`)
第63章 红烛
最终被一道圣旨指给方棠的,是先帝的八公主。丞相府大操大办地筹备了两月的婚事,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只等再过四月后正式大婚。
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从国库中拨了不少做公主的陪嫁,这泼天的恩典,朝中几乎人人艳羡。
只是听闻公主不太乐意,介怀着和方棠是旧识,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乍然成亲,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
乐不乐意的也无济于事,奉旨成婚便是古来公主一成不变的命运。先前方棠闭门不出许多天,听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公主还在乞求皇帝能松口取消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反复几回之后终于遭到了训斥,被幽禁宫中等待婚期。
公主是心灰意冷了,但方棠不愿再看到一个年少曾共同沽酒作诗的旧友遭此厄运,只是苦于见不到公主,安慰无门。
对方大概也不是很想再见自己。
和皇帝宴饮后的第二日傍晚,方棠在府中准备许久,出府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斗篷,只带了一名随从,翻身上马遁入黑夜中。他往的是栗府的方向,随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相当干练,一句话也没多问。
方棠勒马停在栗府门前,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动,他立刻又伸手压下去,提灯走到台阶前,马上就有看守的禁军过来盘查询问。
栗府起初被禁军和栗安的岭南军里外围了三层,即便是战神再世也插翅难逃。后来皇帝和栗安见栗延臻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便松懈了守卫,由禁军把守着府邸,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
甚至连一个贴身照顾的人都没给栗延臻留,偌大的栗府里只有他一个人,饮食照常,却无人伺候。
方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令,守门的两名禁军愣了愣,立马也拿出另一封别无二致的密旨来,两相比对了一番,点头退后:“是丞相大人,失礼了。陛下的旨意在此,丞相大人入内不得搜身盘问,但也只能大人独自进入。卑职也是奉旨办事,大人见谅。”
“无妨,你们费心了。”
方棠回身冲随从摆摆手,后者拎着食盒递给他,又退到一边。
“你先回府吧,记得让其他人早些安置,只给我留一盏灯便罢。”方棠嘱咐道,“我做完很快就回去。”
“是。”随从言罢便上马走了,马蹄声消失在长街,只剩街口一盏风灯在其后摇晃。
方棠提着食盒缓步而入,他踏上自己曾经不知走过多少遭的台阶,嗅到上面的红烛蜡油、边关风雪、海棠繁花和鲜血铁锈气息。这短短几步的路程,他仿佛踏过了很多很多年,如今正一步步走向他和栗延臻的宿命。
从很久之前,渠国皇宫的大殿之上、天子亲赐的一纸婚书里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栗府上下从未像这般冷清过,方棠穿过黑暗的庭院和回廊,从前入夜后总会点上灯的木架被枯藤爬满,石桥上铺陈落叶,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原先他和栗延臻赏花喂鱼的地方。转过去便是荒芜的梨园,栗延臻专门收拾出来给他写诗作画的地方。
一朝一夕的回忆,都在眼前零落景中。
栗延臻被软禁在后院的最深处、他自己旧日的住处里。方棠走到门前,见里面没点灯,便伸手敲了敲:“二郎,我来看你。”
屋里有声音动了动,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方棠双眼紧盯住门,下一刻那扇门便在他眼前打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数月的脸再次出现,方棠心中狠命地一颤。
栗延臻见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悲怆瞬间如潮水浸透眼底。他朝着方棠伸出手,握着对方消瘦了不少的指尖,低声说:“夫人瘦了,怎么回事?”
方棠解开了斗篷的系带,黑色的衣衫褪去,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袍服,就像新婚时穿的喜服。他腰上系着栗延臻当年送他的蝠纹玉佩,被擦拭得很仔细,明洁如新。
栗延臻看得呆了,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那红烛照彻天明的夜晚,他掀起眼前的红盖头,看到那惊鸿一瞥便俘获了他的人,进洞房前想好逗弄人的说辞瞬间便通通忘记了,只万千欢喜地吐出一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要不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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