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房里虽然空,却依旧干净,心下便知道是栗延臻一直着人洒扫着,即便自己官居丞相后甚少回来住了。栗延臻人前恭恭敬敬地叫他丞相大人,床笫私语间又缱绻地叫他夫人,勾起探花内心深处燃烧的欲念。
方棠在自己房里静静坐了许久,又转而去了栗延臻房中。
这里就要乱上许多,因为栗延臻平时不爱摆什么金器银器,连陈设都是一应从简。方棠还曾经嘲笑过他床边的帷帐像抹布,结果总是被一边压着无力起身,一边被撞得几乎翻下床头,得以近距离观察着那又丑又灰扑扑的床帐,甚至连上面的花纹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没太多可以搜刮的东西,所以被翻箱倒柜一通之后,许多物件就乱糟糟扔在了原地。地上摔碎的甜白瓷宽口瓶是这里唯一贵重的东西,栗延臻嫌弃这玩意儿笨重无用,要拿来养鱼给他吃,被方棠极力阻止了。
方棠呆愣愣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忽然看到内室一角扣着翻倒的衣匣,都是栗延臻在家里时常穿的,以前对方从不肯让别人碰,连他自己都不行,现在都被人翻出来乱丢。他看着眼眶便热起来,蹲下身去一件件拾起来,耐心叠好。
他叠着叠着,冷不丁瞥见下面露出白袍的一角,甚是眼熟,便伸手扯出来,发现是一件银白的旧战甲,似乎很久没穿,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子。
方棠将那银甲抖落开,一眼就看到在胸口的位置,墨迹龙飞凤舞地斜勾了一行字,仔细看来,那居然是句诗。
——明月千万重,送我度关山。
·
牢门外传来锁链窸窣的声音,栗延臻从混沌的痛觉与疲惫中微微抬起头,看到一束光从小窗外落到面前的地上,尘灰在光束里飞扬。
有人开了锁,叮当作响地走进来,接着就是一声不屑又鄙夷的尖细嗓音:“栗延臻,有人来看你了,没死就动动。”
接着那声又极尽谄媚:“丞相大人,您怕是得快点儿,这儿脏得很,别过了浊气给您。”
“无妨。”
栗延臻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过了头看向来人,露出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丞相大人。”
方棠摆手让狱卒出去,自己蹲下来,噘着嘴握住栗延臻的手:“怎么不叫我夫人了。”
“我已是阶下囚,如何配得上高风亮节的探花郎。”栗延臻笑笑,“听说陛下要给你赐婚,堂堂正正娶的是当今天子的幼妹,我……臣替丞相大人高兴。”
“难得栗安他们特意递消息给你。”方棠不顾脏污,伸手揩了揩栗延臻脸上凝结的血迹,“你真的替我高兴?”
栗延臻点点头,看着他白玉似的指尖,像是怕弄脏了一般有意躲闪:“当年你委身下嫁,终是我折辱了你。其实你本该就是山间雪,是玉石明珠,如今的安排才是金玉良缘,配得上你的身份。”
方棠觉得委屈,也撑不下去,簌簌落泪道:“你不能这样,以前我那么不乐意你都不放过我……现在你也不能放,不能。我不要金玉良缘,我只要你,二郎。”
“我放过你了,夫人。”栗延臻眼中也有万般不舍,但是他明白这次终究是栗氏斗败了。眼前这颤巍巍脆弱无极的小探花,曾经是他用滔天权势霸占来的一己私欲,如今都要还回去,连着自己的心一起,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方棠拽起他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颤声说:“我问你,你何时心里有我的?”
栗延臻目光动了动,说:“大概是相处下来那些年,你实在是让人喜欢得很,我才想多疼疼你的。”
方棠笑了一声:“你在骗我,你又在骗我,栗延臻。我看到了,你的战甲上有我写的诗,那战甲你很久不穿了,自我与你成亲之后也从未见你穿过,但上面怎么会有我写的诗——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栗延臻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了?”
“我都看到了。”方棠点头,“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栗延臻很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是认输了:“那首诗是先帝赐婚那天,你醉酒闯上殿在我身上写的,我一直是一厢情愿当做是你写给我定情的,怕你知道之后觉得可笑,却又舍不得洗掉你的墨宝,便一直收着了没穿。”
“所以,所以你……”方棠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抖,“你从那个时候……”
栗延臻点点头,说道:“我对你动心,始于那日殿上初见。”
当年方棠那首诗其实是写在了他心上,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默默藏在心底的皎皎明月、皑皑关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那是方棠给他的月亮,栗延臻只能千珍万重地收起来。哪怕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也永远散发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柔软月光。
作者有话说:
盐终于承认自己是一见钟情了!
第62章 兔死
“我很后悔,当年几次凶过你。”栗延臻看着方棠说道,“若再回到曾经,我必然舍不得凶你。”
方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次醉酒时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过,他仿佛陷进了梦里,难以置信。
“二郎……”方棠扑到栗延臻怀里,抖得厉害,“我也很早对你动过心,当年成婚不久我便输了,我想你,我吃过你那战甲的醋,还吃过当年冬狩那些南郡女子的醋,怕你不喜欢我,很多很多次……不只是先帝之命,我从未后悔过和你成婚,先帝也曾问我是否愿意与你和离,我只说不愿意。”
“你说南郡冬狩那次么?”栗延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你醉酒焚稿,婵松抢救出来半页,我也留着。还有你说要三两银子卖给我的字……或许抄家的时候都被丢了。”
“没有,没丢,我看到了。”方棠哽咽道,“我都懂了,二郎。此生我只有你一人,再不会和别的什么人成婚了。”
栗延臻的双手和脚踝被沉重的囚锁所缚,数十斤重的铁环铁链磨得他手脚鲜血淋漓、皮肉开绽,方棠只多看一眼,就觉得心疼不已。
这曾经是驰骋沙场的双手、纵马杀敌的强壮身躯,独守边关令敌军不敢犯境半步,也曾一人一长戟救他于西羌乱军之中、神英宫门之下,那潇洒的身影,方棠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怀。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脆弱和脏污,是几乎见骨的伤口,和拷打之后留下的累累血痕。
当年的栗延臻是他方棠心中无限风光明媚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依旧,更是他此生矢志不渝的眷侣。
方棠冰凉的指尖轻轻碰着栗延臻手腕的伤口,说:“很疼吧?”
他说着还往伤处吹了口气,徒劳地试图让栗延臻好受一些。
栗延臻见他心疼又故作坚强的样子,轻捏他耳朵:“得夫人待我如此,我死也满足了。”
他看了眼牢门外,狱卒收了他的好处,果真站得老远,便贴近栗延臻的耳朵,低声说:“我不要你死,二郎。我会向陛下求得保你一命,放心,等着我。”
栗延臻却摇摇头,说:“保全自己,听话。”
方棠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拍拍栗延臻的肩膀,让对方放心,他不会再和任何人成亲。
休整月余后,方棠再次请旨入宫,皇帝准他觐见,还特意选在了景致不错的重明宫水榭,摆上酒菜和鲜果,邀方棠小坐闲叙。
方棠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起身,便被皇帝一个手势按下去:“今日朕与丞相小酌对饮,不必拘君臣之礼。丞相从前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常来这儿和朕的皇兄皇妹们对谈饮酒吧?”
他像是心情很好,却故意勾起方棠触景生情。
帝王的残忍就是赏玩和豢养,昨日一道圣旨,居然下诏放了栗延臻出刑部大牢,将他软禁栗氏旧宅,吃穿用度俱应供着。旨意刚到,方棠立刻就紧张起来,唯恐皇帝哪日赐予栗延臻的饮食里,有要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仿佛爱看这情景,见方棠心急如焚、面上却还保持十二分镇定的样子,便暗勾嘴角。
“陛下好兴致。”方棠淡淡点头,饮尽杯中酒,“听闻南武将军——不,如今是大司马了,他在外领兵,已然清退了西羌和鲜卑各部,风头大盛。”
皇帝点头:“司马大人安邦定国,也是骁勇之将,更重要的是,他对朕并没有篡逆之心。”
方棠明白他话里话外在暗指什么,也不动声色,道:“不过臣也奇怪,先不说早已被我军大伤元气的鲜卑,那西羌十六部,如何就温顺得如家犬一般?丹措部的首领沙瓦桑悍勇善战,当年几乎侵吞我大渠北境七郡二十四关,先前大军入京,若趁机叛乱则易如反掌,居然也乖乖退走了。”
皇帝道:“西羌已经是内里空虚,无力与我们一战了。栗安的兵马包围着皇城内外,西羌和鲜卑那不过是残军罢了,他们若想浑水摸鱼,便是自寻死路。”
当时情势紧迫,栗安的数万岭南军威慑极强,而西羌早已经被栗氏父子杀得几乎溃散,虽然沙瓦桑带兵亲临,但若真的打起来,东阳郡主必定会发狠咬下对方一块肉,西羌却绝然是讨不到好的。
西羌好像真的顺服了,彻彻底底愿意伏在大渠天子脚下做一条看门狗。沙瓦桑受封昆仑王,耶律瓒铎则领旨为草原王,共同拱卫着西北边境,许诺再不南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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