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虚弱笑笑,宋予衡趴在他的肩膀上抱了抱他:“殿下,承寅会护佑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皇宫严禁出入,裴琅等朝中重臣与宋予衡在朱雀司议事,先是由容显发布罪己诏承担执政失误,安抚民心。紧接着中央文书八百里加急下达至各州县,由地方官吏根据朝廷的指示组织抗疫治疗,州与州之间建立防疫站,严查可疑病例。
医署统筹京都药材,把太医分批派往临时设置的病坊,除了染病之人,密切接触者也要喝药,病患的尸体统一焚烧掩埋。
宋予衡回京前派往汝州的雀使终于有了消息,汝州各县病死者堆积成山,病患无法计量,汝州官吏被逐一罢免,驻扎在汝州的陈家军暂时接管汝州城,封锁城门,凡所出者格杀勿论。
三五日后越州、郴州、乾州、晋州的具体病患统计数据也到了,疫情蔓延程度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宋予衡宿在朱雀司没日没夜的处理公文,人肉眼可见的又瘦下去了一圈,连日殚心竭虑耗费了所有心神,以至于浅眠如他回府之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容策绞了温帕子托着他的头在给他擦了擦脸,宋予衡累得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查出来病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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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容策白日带着骁骑营巡防京畿,晚上去医坊监督病患安置情况,连日不眠不休眼底一片青黑,借着沐浴工夫方打了个盹:“汝州湿潮,水患之后难民尸体未得到妥善处理,堆积在岷江与玉垒山的交接口,时值夏秋之交,汝州有倒热的秋老虎,污泥淤积、尸体腐烂速度较快。
岷江的水连接着汝州城的主井,汝州难民经历水患,身体较弱,易感病症,前期大部分人没有进行有效诊治,还要依赖井水生存,病症恶化,便达到了现在这种不受控的境地。
岷江自汝州顺流而下要经过六州汇入洋海,也不知其他六州是否会受水质影响,造成更大面积的蔓延。”
宋予衡低咒了声,挣扎着起来:“梅觉晓留下的方子管用吗?”
“江南大疫与此次疫情症状相仿,但病因有本质上的不同,梅圣手留下的方子无一可用。”容策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清爽的水气,“来,先把晚膳吃了,我听湘君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过饭,我包了蟹黄馄饨,你多少吃几个?”
此当口,宋予衡也没有力气同他计较下厨不合礼法的问题,抬起眼皮略扫了眼,晶莹剔透的馄饨皮裹着蟹黄馅,浓白的汤汁里飘着碧绿的芫荽,滴了两滴麻油,格外诱人食欲,他倦怠地眨了眨眼:“你吃了吗?”
“吃了。”容策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把蟹黄小馄饨喂至他唇边,“吃完再睡,今晚别去朱雀司了,地方上得奏折我已经帮你批复完了,好好睡一觉。”
宋予衡正欲抬手去接瓷勺,伸到半空中手臂又慢慢垂了下来,右手的烫伤还未痊愈,全赖左手写字理事,骤然放松,整个手臂又重又疼,他闭着眼睛任由容策把一碗馄饨喂得见了底,给他用帕子擦嘴时,宋予衡惯性张口不期然便咬到了容策的手指。
齿间磕着指背,小猫的力道,不疼,酥酥麻麻,宋予衡睁眼赶忙松口,容策的指尖若有似无的勾了下他的唇角:“还要吃吗?”
宋予衡抿唇摇头,多年养成的警戒心让他很难放下心中的戒备毫无条件的去信任一个人,他都记不清上次由着别人伺候是什么时候了,仔细想想,约莫还是七八岁,他每次生病姨母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他也就心安理得的变得娇贵些,要让姨母喂他吃饭,喝完药要吃冰糖葫芦,赖在床上不去上学,那时他是极喜欢生病的。
容策端来洗脚水,宋予衡已经睡沉了,他给他泡完脚,又帮他按摩了按摩筋骨,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湘君捧着青花大瓷碗淋了一层辣椒油对容策做得蟹黄小馄饨赞不绝口。
山鬼把她额前掉落的碎发顺至耳后:“慢点吃,又没人给你抢。”
容策歉疚道:“湘君,汝州疫情严重,我想派山鬼暂去任职。”
山鬼与九歌跟着容策驰骋疆场,有实打实的官职在身,容策在京分身乏术,派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容策:“长陵军远在南疆镇守边关,不能动。不破不立,借此疫情重洗五州,后期再借机慢慢清换六部。予衡在朝前正好给了我们在后釜底抽薪的机会。”
明明是温文平和的话,湘君听得毛骨悚然,山鬼皱眉,容策拨着佛珠:“疫情若得不到控制,明年春种就搁置了,五州百姓实非小数,国库恐难以为继,故各州米粮、药草统筹调遣容不得丝毫差池。
你医术精绝,在汝州能更好的研究医治之法,拔本塞源。切记,务必先保身再思其,这是军令。”
山鬼于公于私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是。”
容策披上鸦青羽缎披风,湘君:“殿下,你累了一天,这么晚就别回长陵王府了。”
“我去趟医署。”
“你好歹用完晚膳再去。”
容策拿起素瓷盘中凉透的两个包子,嘱咐道:“予衡体弱,别让他靠近病坊。”
天刚蒙蒙亮,连日晴好的天忽然飘起了雨,细密的雪粒掺杂其中打在屋瓦上窸窸窣窣作响,五军营收回了京畿巡防之权,骁骑营只得顶了帮工部、户部安置流民的缺。
城外临时搭建的药坊进进出出都是人,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草药清苦味,守着炉子的医倌用巾帕罩着口鼻,褚敛郢坐在板凳上连灌了好几碗汤药,眼见着又抬进来几个高烧昏迷的病患,他低咒道:“艹,这还有完没完了。”
卫兵架起了遮雨棚,收走了褚敛郢手中的药碗,萧桥霜坐在他旁边:“传染速度太快,目前尚无可医之法。”
骁骑营的少爷兵不食人间疾苦,这几天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病患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死去,周围的官吏、医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种无名的恐慌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褚敛郢用布把整个头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听我爹说齐王殿下病情似有好转,是不是这病还是能治好的。”
太医轮流当值,各种名贵草药勉强吊着一口气,在疫症面前连生死都是不平等的,萧桥霜偎着火炉烤火轻叹:“听天由命,京都断然不能乱。”
褚敛郢起身系好大氅,搓了搓手:“你和我一道回去吧,五军营的那帮孙子把这鬼差事丢给我们,我越想越他娘的憋气。”
他挨了二十板子,这会子屁股还疼,对新上任的指挥使长陵王很不满,昨日得知窦帧比他还多罚了十大板,心里这才稍微顺了口气:“一纸调令就把我们摁在这破地,谁都知道这病沾上就跑不了,哪个官愿意心甘情愿的下来?就咱们那位指挥使,他愿意来?人家可是长陵王殿下,皇长孙,金尊玉贵的,他……”
褚敛郢噤了声,萧桥霜抬眼就看到匆忙而来的容策,他穿着宽衣窄袖的夹衣,大氅被雨水打湿大半结了层白霜:“殿下,你怎么来了?”
容策问:“昨日平津药坊收容病患多少人?”
萧桥霜禀道:“二百三十二人,药坊的床位全给占满了,医倌人手也不够。”
药坊简陋,木板搭起来的病床距离很近,病重的患者全身溃烂化脓翻着白眼往外倒气,临近几个症状较轻得持续不断的咳嗽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
容策道:“病患根据症状轻重分开隔离,避免交叉感染,草药写个详细的报录直接递给医署,他们会定时定点的分批派发。”
医倌递给容策一碗药:“病症恶化情况较之前两日愈发严重了,从发热起疹到全身溃烂伤及肺腑而亡,不过三五日的时间,有些没直接接触过病患的卫兵也染了疫症,不知是何因由。”
容策喝了药,躬身一礼,下巴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结冰的乌靴上:“辛苦诸位了。”
哪有皇族给末等医倌行礼的道理,医倌诚惶诚恐的下跪回礼被容策制止了,他脊背挺直,坚毅镇定,仿佛他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人心惶惶的局面瞬时得到了控制。
容策重新统筹了医坊治理,从诊病、配药、煎药到施粥、隔离、扩建进行了严格的人员分工,骁骑营的卫兵本来消极怠工避之不及,而今眼见长陵王殿下冒雨事事亲力亲为,一个个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褚敛郢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惊奇地发现面对病患他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容策拧了拧湿透的夹衣:“褚敛郢,平津药坊是收容病患最多的药坊,本王把统筹治理的权限全部交由你来负责。
病患的收容,尸体的处理,医倌、卫兵的人员调配,尤其是米粮、草药的督查,大小事宜务必详细记录清楚。”
褚敛郢不可置信道:“我?”
褚敛郢从小被当成纨绔来养,成年后也不负众望成了纨绔的模板,任职骁骑营七年有余,连五所在职的官吏都认不全。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圈在安全区域内,平日里犯点不痛不痒的小错,混沌度日,没人指望他能担事,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做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