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名身外事,不在我心中」
他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且扬不扬名天下,当不当第一剑客,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他手上需要誊写的剑谱重要。
没能把人喊出来,闻人晏只能对着被精心装裱好的一卷卷回信叹气,满是哀情地在屋内上演一出“睹字思人”。
还没睹够,就有一笑声比人先到的大汉,迈着豪爽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者是盟中一位常年在外游走的刀客,名叫张盛。
为闻人松风的同门师弟,可以说是看着闻人晏长大的,两人关系向来亲厚,闻人晏一见着他,连忙笑着起身相迎。
“盛叔只歇一日?这么着急?”
“是。”张盛刚坐定,就将手中拎着的木匣子一把甩向闻人晏:“有一趟要紧的镖,需要我亲自北上。”
他少时便力能扛鼎,此刻甩匣子的动作用上了六成劲道。眼见闻人晏食指在匣底一转,拇指一抵匣身,轻而易举地接下了,暗自点头,勉强确认这小兔崽子在练功上没有太过懈怠。
“这是什么?”
“宝贝,你提到过的。我怕到时候赶不及给你送及冠礼,所以特地绕回来一趟。”
闻人晏闻言一喜,也没有即刻打开,只道:“太谢谢盛叔了!”
“跟我客气。所以你小子刚才愁啥呢?”
闻人晏从不与张盛见外,把心思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哀道:“我信写得都快憋不出词了,阿寻还是不来。”
“不来就不来呗,谁稀罕他们殷家的人来。”
我稀罕呀。闻人晏心道。
他们两家是不对付,但不妨碍他对殷寻往浅了说是知交,往深了讲是心上人。哪怕连同殷寻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
闻人晏盯向张盛,眸光微润,配上眼尾轻染的胭脂,十分我见犹怜。让张盛一时间恍惚,不太确定自己这些年当亲儿子养的,到底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
他有些遭不住,摆摆手,居然真的半开玩笑式地出谋划策起来:“不如这样,我这趟会经过见霜城,到时候替你雇十几个嗓门好的,堵到他庄门口吆喝……就喊‘殷家的,劝你早日放弃挣扎,速来武林大会,嫁给咱少盟主’,指不定能把人气出来。”
一旁原本安安静静的杨幼棠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张堂主别!少主是真的做得出来!”
“嗯。”闻人晏适时地应了声,一脸若有所思。
杨幼棠差点给跪了下来:“少主……均天盟丢不起这个人。”
“……”
闻人晏在心里无慈悲:我觉得还是丢得起的。
不过,丢得起,不代表就要丢。
他看向张盛,言语中多了几分郑重:“倒不用雇人吆喝,只是既会途径见霜城,那烦请盛叔替我捎封信,亲自交到阿寻手中。”
第3章 满城信
论办事靠谱,均天盟中,张盛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是有时候容易靠谱过头。
他既然答应了闻人晏,要把信件亲自交到殷寻手中,就会一个字不差地做到。
一踏入见霜城的地界,就带着他镖堂的十数位好兄弟,和三条狼犬,马不停蹄地奔向饮雪剑庄,大大咧咧地杵在人庄门前,喝道:
“喊殷寻出来!”
那架势,说他们不是来踢场子的,还真没什么人会信。
在庄门外负责通传的门房的有两个,一胖一瘦,全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还是瘦的那位最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我去找少主”,立马就溜了。只留下胖的那位面对十数凶神恶煞的壮汉,和三条威风凛凛的狼犬,颤巍巍地从门边枯叶堆里翻出了一块破烂牌子,上头用楷字明明白白地写着:
「均天盟与狗,不得入内」
张盛一瞧,霎时怒目圆瞪。
幼稚!饮雪剑庄好说歹说也是百年世家大户,怎会如此幼稚!
胖门房认不得张盛等人,见状,只赔笑着解释道:“我们庄主夫人碰了犬毛身上会起疹子,还望诸位大侠见谅见谅。”
没有半点歧视狗子的意思。
而另一边,瘦门房脚步飞快地在庄内溜了半圈,才在红庐找着了自家少主。
红庐是庄内专事锻造的地方。饮雪剑庄以剑闻名于世,庄内弟子几乎都会两手铸剑的本事。
只是几乎,并非全部,殷寻恰巧就是异端之一。
他向来把所有的心思都独独落在剑法上,半点不舍得分给旁道,俨然一心“天地唯一人一剑”的超脱。
可不知怎的,今年开春,他却突然起了兴致,琢磨起了锻造法门来。
锻造是一门大学问。且不说对原料要求极高,配矿与渗碳的程度不同,出来的品质也是天差地别,就连淬火后用于冷却的水,也多有讲究。其过程更是繁琐磨人,譬如执捶锻铁,就需调用内力与力道相互配合,缺则软,过则脆,千锤百炼,不能少也不能多。
失败了不下二十次,殷寻才做出了点像样的东西来。直至今日,只剩下最后一道“打磨”的工序,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
打磨讲求细致,要求人够耐心,而殷寻最不缺的,正是这些。接连几日他都在红庐中,手握磨石,认真地为他亲手锻造出的利器平顺纹路。
长袖被襻膊束起,露出前臂,可见殷寻的左手桡骨面上有一块不规则的红斑。一掌大,颜色不深,但在玉质肌肤的衬托下,好似泼在白宣上的油墨,十分刺眼。
这份刺眼很快就被袖口给盖住。他听瘦门房讲外头有人来找他寻仇,也不多问什么,只兀自将工具收好,抬手把襻膊解下,从一旁的架上取下佩剑,向外走去。
外头的张盛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且还有些冷。
见霜城这个地方有个响亮的别称,叫“疯风封峰”。
三面环山,朝北开口,成一处马蹄形的高地,常年裹挟北川烈风,四季冰寒,不是他处能比。虽说现下不过仲秋初,但也已经能冷出江南凛冬才勉强会有的气势来。
进城前穿着的秋装显然是不顶用了。虽说可以运功御寒,但又不是没带衣袍,没必要非得较这个劲来折腾自己。
他弯腰从行囊里把备好的披风扯出来,正打算披上裹好,就见一少年侠士,满身单薄地走来。算上里衣,最多不过套了三层,且都不厚重,飘逸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张盛的面子顷刻有些挂不住了。
心火一旺,刚想豪气干云地把披风扔下,却恰逢凌冽的寒风一吹,心火又灭了,手脚老实地披上披风。
面子算什么事,还是里子更重要。
再说了,大侠!就应该穿大披风!
张盛直起身,手扶腰间大刀,脸色臭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提刀砍人,目光落在对面的剑上,心下已有判断,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就是殷寻?”
他管下有一九州镖堂,成天在天南地北到处乱窜,错过了所有相关热闹,所以他对殷寻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秉着对殷家蛮不讲理的成见,张盛觉得殷梦槐那老匹夫的孩子,应当是个只会耍剑的歪瓜裂枣。
如今亲眼见着了,想不承认都不行,人家是真真生得勉强、尚且、将就、凑合、还算……有那么一点点惊为天人。
当然,也就不过是比绝大部分人的相貌、气质都要好罢了,顶多能算他够格与闻人晏相提并论,只是顶多。
“晚辈见过张堂主及诸位前辈。”
“你认得我?”
张盛与他师兄闻人松风的“狂刀”名号相对,江湖人称“妄刃”。在外名头响,人长得却没什么特点,他们未挂镖旗,也未自报家门,若非先前见过,很少有人能一眼就对得上号。
“晏兄与我提起过您。说您是他极为敬重之人。”
殷寻回忆起闻人晏的描述:说张盛少时孤苦,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所以腰间佩刀处挂着一捆看着略显滑稽的百家布串,同时还养了三条半人高的狼犬,分别叫“大傻”、“二傻”和“三傻”,狗如其名,不怎么聪明,但张盛凡是走镖都会带着……当时闻人晏还嘱咐,说万一殷寻见着了,记得帮他哄“盛叔”两句。
哄人,殷寻是不会的,只会照实了说,语气板正清冷,不带分毫谄媚,却听得十分顺张盛的耳,原本的不满像是拳打在了棉花上,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直“哼”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不容拒绝地交到殷寻手中。
封缄用的纸与以往不同,要更净白些,迎着日光看,隐约可见其上的缃色暗纹,有如浮光掠影。
上面空无一字,并未书明来信人,也不必书明来信人。且不说这能请动张盛给自己跑腿的阵仗,春来秋去满城信,春去秋来皆自你,殷寻很少离开山庄,也很少与外头的人交往,会给他写信的,从来都只会有闻人晏一人。
“晏儿还有一句口信托我带给你。”
殷寻抬头:“张堂主请说。”
只听张盛咳了两声,突然夹起嗓音,矫揉造作道:“这回是真的,没骗你。”
把“靠谱”刻进骨子里的张大侠,不仅把传话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连带着闻人晏那轻慢的语调也模仿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