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韶令一言不发,只摁住他乱动的腿根,倒是全神贯注。
同为五派之一,擎山剑法虽不如天墟精妙绝伦,也没有琨玉秋霜的飘渺招式,但配合其深不可测的独门内功,最讲究的还是力道滚滚流转。即长剑如气,屯云集雨,一呼一吸,可削铁为泥,能拈花摘叶。
不过,确实也从来无人会想到以这种出神入化的内功,来剃那处的毛罢了。
直至半炷香的功夫过去,整个屋内已彻底陷入漆黑,江恶剑夸张打了个哈欠,身下森凉的触感终于停住。
他啧啧道:“原来五年没见,你就长了这些能耐——”
却并未结束,长剑敛起,紧接着带有少许温度的指尖像在检查成果如何,忽地摸黑擦过他异常光溜的地方。
指腹与剑刃截然不同,像密集又被风吹散的雨点,柔软强劲,胡乱落下的同时,也弹去残留在上面的碎屑。
“嗯……”
竟激得江恶剑一瞬忘却周身疼痛,所有感官清晰而可怕的集中于那一处,霎时便夹紧了双腿。
兴许这没能自控的惊喘过响,江恶剑自己也吓了一跳,心知需赶快调侃些什么,偏脑内轰隆,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思绪飘飞间,司韶令已自他瑟瑟紧箍的腿缝抽出几指,转身下地。
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传来,整个屋内蓦地暖光弥漫,映出江恶剑此时委实有些好笑的光秃模样。
江恶剑耷下眼帘,隔着不远处摇晃的火苗,视线下意识追随正以竹签挑拨灯芯的细长指节,又强行移开。
他咧了下嘴,打算开口挽回些气势,谁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像特意等着屋内这缕灯火。
“阿韶。”
门外传来清软的轻唤,一听便是司韶令的兄长。
几乎毫无迟疑的伸腿勾过那堆被撕烂的破衣,江恶剑艰难以脚撑起,可惜衣物早已碎成一段段,根本无法遮挡身体。
而抬眼对上司韶令仿若高高在上的斜睨,江恶剑腿上动作一滞,冷嗤着干脆全部踢开。
他翻了个身,只压住刚被剃得干净的几处,翘臀塌腰,大言不惭地笑了笑。
“这个姿势,你兄长会不会喜欢?”
司韶令便走过去,猛然扯起他身下床褥,顷刻将他卷了几卷,只露出颗仰面朝上的脑袋,以及仍与发髻一起绑在头顶的双手。
冷道:“他喜欢这个。”
待厉云埃进来时,向来淡然的表情果真一顿。
司韶令问他:“像不像你喜欢吃的如意蛋卷?”
“……”
短暂的沉默,厉云埃俨然没兴趣追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浅声正色道:“那孩子身上的寒疾已有很多时日,先前又情绪激动,病情加重许多,大夫才给用了药,说今晚会有些难熬。”
“有这么严重?”
司韶令开口的同时,却目光收紧,将不远处江恶剑倏然一动的耳尖也收入眼底。
厉云埃点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那都不关我们的事,”刻意忽略厉云埃投来的诧异目光,司韶令一边语气骤冷的说着,一边行至门口,打了盆清水过来,“我们已经救她一命,剩下的看她自己了。”
江恶剑正侧耳倾听,却不等听见厉云埃再说什么,随着几下水声翻搅,一块充满清冽气息的帕布突然砸下,将他微蹙的眉心狠狠抹开。
忙敛了神色,他摇头晃脑地躲避:“又他奶奶的干什么?”
“脏。”
帕布被有力的掌心挟着反复在他脸上蹭抹,不一会儿便强行擦去尘污,露出原本清逸俊俏的大半张脸。
脸上拼命隐藏的所有情绪,这下也看得更为清楚。
“明日她若有好转,我会找个愿意抚养的人家送去,你只管顾好自己的身子,别再操心些不相干的人。”司韶令并未转身,但明显是与厉云埃说道。
厉云埃:“明日不行,她病情太重,定是要休养些时日才好。”
“那也不需你照顾,医馆不是有大夫?”
“大夫年迈,应忙不过来。”
“你也不年轻。”
“……”
“她既然没了至亲,迟早要学会自己活着。”
司韶令边说边继续擦蹭江恶剑的额头,目不转睛看掌中的人尽管极力装作冷漠,却听了他与兄长一番话后,仍不可抑制泛红的眼尾。
他眼里看到的自是只有一片灰白,可江恶剑的脸现今干净无尘,眼底那一圈圈晕开的浅痕必然躲不过他的细致审视。
“……”厉云埃则盯着司韶令一反常态的模样,并未猜到具体原因,却也没与他再争辩,只想了想道,“那我今晚先在医馆住下,明日再来找你。”
“不必,”谁知司韶令又生硬道,“你安心睡在我这里。”
“阿韶——”
“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以后还有的是苦头吃,你这般在意她干什么?又不能一直养在身边。且她今晚能否熬过去……还不一定。”
薄凉而决绝的话方一落,不待变了脸色的厉云埃出声反驳,司韶令本欲继续试探的神情也是一怔。
原是他用力蹭着江恶剑额头最后一块脏污间,不经意碰触掌下那双看似坚垒的眼睫,竟好像陡然蹭到了星点湿迹。
厉云埃也罕见的沉了脸:“你今日总胡说些什么?”
“……那就随你吧。”
仅愣了片刻,倒很快的转了话锋,司韶令另一手覆过来,慢慢在抬起的掌侧摩挲着,像在确认刚沾到的那一小截湿凉并非错觉。
直到厉云埃转身离开,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火光摇曳,孤零地托着沉沉黑夜,眼前多了些空旷的清晰。
司韶令才又发现,江恶剑额头上的并不是什么脏污,而应是一块浅红的疤痕,由于与他身上其他剑伤留下的痕迹不太一样,遂一时没能辨认出来。
安静许久的江恶剑此刻却突然姿态滑稽的拱动,司韶令看他拱的艰难,微一抬袖,替他打开了些。
紧裹在身上的被褥终于变得松垮,江恶剑没再管它,就那么披着,在里头飞快的屈膝并拢,腰背挺得笔直,而后幅度极大的,朝前方司韶令一叩。
第5章 活着
敏锐如江恶剑,心如刀割过后,自然已能看明白,司韶令定猜出了什么,才会句句剖他肺腑,而他一时无察,更露出了破绽。
于是额头“哐当”磕在坚硬的床沿,倒也没觉有何屈辱,抬起头时依旧露出他两颗狡黠的虎牙,语气炽烈地叫了一声。
“主子!”
司韶令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是你妹妹。”
其实一旦心中生出怀疑,只需再稍一回想白日的情景便知,女娃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并不像是仇恨,尤其那几声微弱又不甘的“哥哥”,若非江恶剑紧随其后的故意扭曲,早该被人看出端倪。
而五年前江寨之事大多不堪回首,司韶令却仍记得他初到时,江恶剑的娘亲已怀有身孕,算起来那孩子的生辰,正应是攻寨前后间。
听见司韶令语气如此笃定,江恶剑目光只微晃了晃,又重重一磕,极为恳切道。
“你以后就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我都听。”
他的自尊早就化为不值一提的齑粉,只要能让司韶令高兴,叫声主子也没什么难的。
“……”
而本以为这般遂了司韶令的愿,对方应终能心情转好,江恶剑正搜肠刮肚地欲再添几句漂亮话,岂料司韶令居高临下的视线一扫,原本便没什么温度的房屋彻底雪窖冰天。
笑容发僵之际,下颚猛然被坚硬的剑柄抵住,江恶剑被迫仰着头,看见司韶令几乎将他穿破的冷眼。
“你今日前来,根本不是要笼里那些孩子的性命,你的真正目的,只为将你妹妹混入其中,借此与你撇清关系。而你一死百了,你妹妹的身份再无人知晓。”
司韶令紧盯江恶剑终有裂痕出现的假笑,继续道:“你掳了我兄长,也并非如你所说的碰巧。”
“你是为了引我出来,因为你心里最希望的,是由我来收留你妹妹。对不对?”
这一句话落,抵在下颚的剑柄似要挤碎江恶剑的喉咙,江恶剑艰难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却最后还是放弃。
当年这明媚如雪的少年给了他冲破牢笼的生机,他却恩将仇报,害他此生暗无天光。
尽管如此,他现今又厚着脸皮的,只愿信他一人,死也要把妹妹送到他的手上。
他十恶不赦,活该一切被拆穿。
“你凭何觉得,我定会收留你妹妹?”果然,司韶令这次又冷声问道。
江恶剑便也不再迂回,嘶哑着嗓音如实开口:“所以……我让你杀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来给你解恨的,只求求你,能护她长大。”
朔风吹进窗缝,屋内忽然暗下,仿佛连灯火都被这一句过于坦诚的恳求覆上些许潮湿。
司韶令沉默片晌,竟没有嘲讽什么,只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冰冷地问道。
“你当年真的亲手杀了……我的七位师兄?”
闻言脊背骤凉,记忆下意识回到那雪虐风饕的一日,又心知该来的总要来,江恶剑破天荒没敢看司韶令悲恸的眸子,垂眼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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