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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 (李狗血)


  那个奸细,无疑是半年前入寨的邵云尔。
  也是南隗前五派之首的儿子——司韶令。
  所以当江寨七道寨门接连遭袭,尖锐哨声满山遍野地盘旋,凄厉响彻天际,他才从未有过的仓惶,从极乐井下的“无赦”狼狈冲出。
  满身满手,皆还沾染着滚热的,并不属于他的血,随他一路飞驰间一寸寸冷却。
  那是另一个万念俱灰的灵魂,与江慈剑在同一时死去。
  飘入风里,又随风散开,留下破碎的梅香。
  “夙心……”
  当江盈野抵至木屋时,仍是晚了。
  从极乐井到萧夙心的住处,倒也并不算很远的距离,但除了极力阻隔的山风,还有已然攻入寨里的五派弟子。
  他罪恶滔天,人人见而诛之。
  等他拖着被乱剑挥斩的残躯破开重重围剿,回到萧夙心的木屋内时,几乎踏红了脚下的路。
  可惜他看到的是,江慈剑双手仍克制不住颤抖地,将啼哭不已的小人儿裹入襁褓。
  以及,一旁早已面容僵冷的萧夙心。
  “夙心……”
  江盈野又叫了一声,像以往每次他从外面进来,一步步走过去,跪地将人抱住。
  而后下一瞬,江慈剑遮盖于萧夙心身前的衣袍滑下。
  江盈野愕然瞪着她的小腹,遍布眼底的血丝又一刹迸裂。
  他不可置信地张嘴,像有声嘶力竭的怒吼,周遭的风仿佛被吓得躲蹿,偏却一丁点儿的声音也未曾发出。
  除了口中汩汩流下的血,混着他满眶浑浊的泪,全部滴落进萧夙心没了温度的颈间。
  “……江慈剑!”他猛地抬起头来。
  “这就是……你妄想与我划清界限的下场!”
  血红的目光直刺向江慈剑,江盈野像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豺狼,嘶哑而痛恨地连声怒斥。
  “要不是你这孽子替他隐瞒,你娘就不会死!”
  而这次开口间,那一纸被血染透的密信也蓦地砸落在江慈剑血淋淋的额前。
  奈何江慈剑耳畔依旧无休止地回荡着剑刃划破皮肉的帛裂,似听不清他的话,只哆嗦着木然看去。
  那是被司韶令送出的江寨地形图。
  风翻卷起纸张一角,依稀还能看见背面精细熟悉的勾描——那幅司韶令用来掩饰真正目的的春宫图。
  江慈剑曾红着脸端详过无数次,为能赔给司韶令与之一模一样的床。
  却也在江慈剑神色发僵之下,江盈野目光又忽然照向旁处浸在血泊的剑。
  刹那催起掌风,卷起那剑直奔江慈剑扫去。
  眼看竟也要伤及襁褓,江慈剑木讷护着啼哭的小人儿,抬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骨肉撕裂声骤响。
  江慈剑抬眸,看到江盈野已撞入他无意识指向前的剑。
  “……”
  血水倒流向江慈剑握着剑柄的掌心,也淹没司韶令亲手为他刻于下方的萧散两字——慈剑。
  恍惚看去,变成了恶剑。
  江盈野却一臂紧抱着萧夙心,看着他疯戾笑了。
  “你弑父杀母……和我有何不同!”
  “你现今连去九泉之下见你娘的资格都没有,她最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冒死生下你!”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第148章 烫手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那日直到很久,久得大雪落尽,尸横遍山,江盈野目眦尽裂吼出的这最终一句,如一把利刃钻心刺骨,随风饕肆虐于江慈剑每一寸血肉。
  也好像一道冰封已久的杀令,让他望着这满手猩红,血液刹那沸腾,燃烧嘶鸣,化作灰飞烟灭的焦土。
  最先,将自己杀死。
  死在这与江寨一同不复存在的家。
  从此世上再无江慈剑。
  他众望所归地,成了一柄嗜杀成性,秽乱无耻的“恶剑”。
  任江水汹汹,哪怕毁天灭地,也不再救一人。
  除了,一人。
  若说他唯一没能舍得的,是他后来翻遍门前残雪,从狼藉里捡回了那一枚小小的铜钱。
  既不是林厌当初所赠,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当初他不慎遗落后,司韶令不愿他失望,故意寻了另外一枚顶替。
  于是重新以红线穿戴耳际,这铜钱倒成了他浑身凶神恶煞间难得的一道光彩。
  而五年来,他当然听说了江湖各处关于司韶令“陨落”的传闻,他最后悔的其实是,那日若自己不曾答应司韶令一起离开江寨,司韶令就不必再等他和萧夙心,提前走一步,也就不会落入江盈野手上,遭受极乐井下那些酷刑。
  因为他几次回想,与司韶令在寨中见最后一面时,司韶令原本应是想要和自己道别的。
  却被自己动摇了全身而退的独一机会,不惜冒险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
  也一度混沌地以为,司韶令才与他说了这些,随后便被江盈野识破了去,在司韶令看来,一定是自己出卖了他。
  而自己百口莫辩,也不配辩解。
  “江恶剑……”
  眸前隐约有微光笼下,满腔湿漉味道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唤。
  江恶剑仍蹲坐在可一眼望尽司韶令所在方向的檐上,恍惚嗅着雨后芬芳,半晌,才从白戚戚的江寨里扯回了思绪。
  已至清晨,正静立于檐下仰头看着他的,原来是无归。
  此时的无归依旧以云火面具遮住面孔,仅露出一双无悲喜的眸子,腰背挺直,脑后发髻一如既往利落平整,无一丝杂乱垂落。
  但江恶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副过分淡然的目光之下,哪里与以往不同了。
  “为何躲在这里?”而随着江恶剑低头,无归的视线也落上他的脸,像是眉头微蹙。
  身上伤势也不算轻,又在外淋这半宿雨,再怎么有金菩提的护庇,眼下江恶剑一整张脸也从未有过的青白,像毫无血色的水鬼。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发僵的头脑继续动了动,心下一跳,总算想起无归离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到现在才放你回来?”
  一刹浮过司恬尔昨夜狠戾的模样,江恶剑一跃而下,不可置信地凑近无归。
  “我就觉得你的气息不对劲,你该不会是受伤了——”
  “堂主需要有人贴身照顾,”无归却明显避而不谈,“你快回去,记得饮一碗姜汤,以免着凉。”
  江恶剑闻言又一阵心情复杂,不知怎么向无归解释,他已回不去了。
  而他之所以躲在这里远远观望,也是为了等无归回来,求他再如以前一样照料司韶令。
  谁知江恶剑正胸口尤为发闷地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听见无归已率先又道。
  “魏珂雪这次又失了手,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日……我不便与堂主相见,你们务必小心些,再遇到这种情况,可用鸣镝为讯。”
  “……”江恶剑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显然难以理解,自己想说的话怎得被无归给说了。
  却眼看无归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江恶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其实……也不便。”
  迎着无归诧异的眼神,他另找了个由头:“万一我与他独处时又失控,只怕他会和不世楼那些鬼士同样——”
  未成想这回江恶剑话音未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无归,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没有记错,无归被司恬尔掳走时身上还是他在敕风堂常穿的一件漆黑玄衣,此刻他未曾回到自己住处,竟是已换了一身宝蓝外袍?
  且……和元是没有信香的,但他与无归这般距离拉近,空气里似总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
  也就在无归等江恶剑说下去时,江恶剑忽地倾身,确认般的朝他身前又用力嗅了一大口。
  霎时间,甘香袭来,像在井内搁置几宿的寒瓜切开,红瓤覆满糖沙,如蜜膏清甜,如扑面冰雪。
  却也糅杂了常与之寒瓜相伴的烈日酷暑,是独属于天乾的鸷冲,把江恶剑熏得向后一个趔趄。
  而让江恶剑眼底闪过震惊的,不止这衣上的气味,还有他方才上前的一刹,眼尖地捕捉到了无归颈上没能遮挡住的星点红痕。
  是因何而来,昭然若揭。
  “……”
  似意识到江恶剑发现了什么,无归负在身后的一手蓦地紧握,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够想象出他脸上炽热的窘迫。
  尤其,更让无归意想不到的,是他昨夜浸在比这外袍更浓烈百倍的香气里太久,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件衣间的气息。
  看到江恶剑的举动,他才陡然明白过来。
  一时哑然,气氛便尴尬地凝固住。
  那是司恬尔的信香气息,江恶剑半年前与她一见面时就曾闻到过。
  那么无归所着的这一件宝蓝外袍,无疑,也来自司恬尔。
  他与司恬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不需多问。
  “……”
  而无归像被剥了魂魄一样僵立无言,江恶剑倒在一瞬惊讶过后,隐约猜到了,为什么无归暂时无法面对司韶令。
  这下让他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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