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见平日里浮夸成性的柳仕芳,此刻却将灰鼠皮色的太监服罩在身上,不禁皱起眉头,心道这势力鬼此行果然是冒险求见,定是揣着了不得的事。
旋即又展颜讥笑道:“柳大人乃明哲保身之雅士,紧要关头连一同出生入死之人都可出卖,却在风头浪尖儿上拜访本王,不知是失策,还是失心疯啊?”
柳仕芳听这番讽刺的话,却无半点恼怒或惶恐,他声音平静而厚重,语气里透着无奈和不易被察觉的责怪:“殿下,微臣确是出卖了小凡,可此行至东宫犯险,也正是出于对小凡的歉疚,为的是替他讨回些公道,并奢求太子殿下能救他一命啊。”
白朗不想会听到他这番言语,思量片刻,闷声道:“讲!”
柳仕芳将双手举起,交握于胸前,言语好不郑重:“殿下,您当听闻了小凡在狱中的供词了吧?小凡他本是替皇上与殿下筹谋,却死撑着说是受百里斩要挟,个中原由,敢问殿下,您受得起小凡的深情么?”
第八十八章 用计
白朗极轻狂地一阵嗤笑,又冷然道:“深情?若他的行径当真还有情意可言,那么本王可没要求过他的深情,他大可将实话都说出去。”
“是么?”柳仕芳咬牙忍怒,冷冷地一笑,续道,“可是殿下,就当是小凡犯贱,但如若殿下您不替他圆这个谎,那么到头来折损的,还是您白家社稷啊。”
白朗轻狂的笑意僵在脸上,随即转作一脸肃杀,柳仕芳又是一个冷笑挂在嘴边,字正腔圆道:“殿下,过不了多久,王彦便会登门与殿下对质,届时不知殿下,愿不愿意牺牲个百里斩,以作交代呢?”
白朗瞬间被这句话激怒,一挥袖将榻边矮柜上的茶具扫落到地上,深夜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
柳仕芳嘴角上扬,笑得更是轻挑,也不作声,等着白朗反应。
是了,王彦从小凡嘴里得不到想要的供词,岂会善罢甘休?他定会与父皇或自己对质,父皇定会毫不犹豫地与小凡口径一致,可他呢?
当真将百里斩交出去以作交代?
怎么样都是输!
如若敢担当些,讲出实情,说是皇帝与小凡串通,百里斩不过是听命于皇家,那么王彦定会抓住不放,先是向天下人宣告皇室提防忠良、私藏兵力,向天下人诉那忠贞反倒受猜疑的凄苦,造成一边倒的舆论后再向皇室发难,逼问是否还有其他练兵之处。
辽州、瀛洲、荆州,白朗确是在这三地将密练精兵之举如法炮制。
如若被王家察翻出来,那么近一年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他白朗,多年来尽藏锋芒忍辱负重的心血也就枉费了。
可是,如若与小凡串供,那么王彦必会逼白朗交出百里斩,以平息舆论、平复私党之名将百里斩正法。
失了百里斩,白朗便是损了一员大将!
更何况,蒙千寒与百里斩情深意重,百里斩若有个三长两短,蒙千寒也必受情伤。
怎么样都是输啊!
暖阁里静了良久,站在门外的小顺子不安地向内里瞧着,夜风吹进了轩窗,烛台火苗一阵飘摇,又回复了平静。
柳仕芳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说出最后一句诛心之语:“如若殿下您还记着顾全大局,那便趁早将百里斩押到王彦那里,兴许王彦见殿下您主动投诚,便能大发慈悲放过小凡。微臣要说的就是这些,夜长梦多,微臣先行告退了。”
说完,便起身却行而出。
暖阁里更安静了,白朗的叹息声幽谧而深远。
小顺子轻声走了进来,看白朗支颐呆坐,张了张口,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便在此时,自皇宫东南处传来一阵嚣乱之声。
皇宫东南,便是诏狱所在!
诏狱里守夜的牢吏正打着盹儿,忽而被一阵邪狂的笑声惊醒,抬眼四顾,竟是火光冲天!
“哈哈哈哈,百里斩,金坏坏来接你啦!”
“走水啦!走水啦!”
顿时鸡鸣犬吠,人心大乱,牢吏们纷纷抄起近旁能盛水的家伙,向着狱中四散的火苗扑去。
烟雾火光之中,但见一金衣怪人抱着一红衣男子上窜下跳,一会儿攀上房梁,一会儿又伏到地上,总之一片金灿灿的影子闪来闪去,在本就慌乱的火势之中,发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声。
金坏坏抱着小凡,一跃登上一柱房梁,待众人抬眼看去,他便将小凡的脸扳起来,牢吏们无不骇然,只见小凡幽怨惶恐地恸哭,大喊着救命。
金坏坏竟是伸出血红的舌头,当着众人的面儿,在小凡的脸上舔了一下,便又是一阵得意狂笑,最后扬声道:“白朗,你若想得知坤华的下落,那便十五日内,着百里斩到巫斋山来吧!哈哈哈哈……”
笑声中一挥袖,众人只见一片金灿灿的光芒闪过,直叫人睁不开眼,待金光散去,抱着小凡的金坏坏早已没了踪迹。
皇宫一隅,柳仕芳望着诏狱方向的漫天火光,唏嘘良久。
小凡,你孤苦一人,每次遇险,都不得已要拿命去赌。
我已按你的吩咐,将那些话讲给白朗听了,我再不欠你什么,余下的,便看你的造化了。
清晨,蒙将军府上。
侍女们捧着托盘,将一碗清粥端向百里斩卧房,却在廊下看到了蒙千寒。
两个侍女吓了一跳,定定神便赶忙福了福身,却见平日里沉稳内敛的大将军,此时却是少有的愁眉不展,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的惊疑。
其中一人试探道:“将军,这么早就来看百里相公了?”
蒙千寒闻声似被惊着了般,抬眼看了看来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到丫头手里端着的清粥,便接过来,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退下吧。”
两个小丫头又对视了一眼,诧异地眨眨眼睛,也未再多言,便应了一声,却身走了。
蒙千寒端着托盘,站在百里斩门外好一阵唉声叹气,几欲迈步却又畏缩不前,忽而门房大开,百里斩站在门口,嗔怪道:“木头!你还要在外面站到几时?”
蒙千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待回过神儿来,便傻笑几声,端着托盘迈步进屋。
自打百里斩在西山墓室里施展通灵术后,一时便沾不得荤腥儿,只要一闻到肉味便想起通灵成狼时张口撕咬活狼那境遇,跟着便是一阵狂吐。
于是蒙千寒便命府中最巧手的厨娘,用上最珍贵的食材,每日煲得清淡可口又营养丰盛的清粥,供百里斩裹腹补身。蒙千寒铁汉柔情,一日里不知几次前往百里斩房中探望,就连亲手喂百里斩吃食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可是大清早就过来,还真是头一遭。
百里斩抱着胳膊,乜斜着眼,看蒙千寒将清粥放到桌上,又干笑着转身,欲言又止还不敢看他,他便一翻白眼,走了几步坐回床上,似是极轻闲地说:“不就是金蟒巫师来过了么,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蒙千寒一直像苍蝇似的搓着手,闻言倏地停了动作,惊道:“你都知道了?”
百里斩本是忧着心,不愿令蒙千寒忧挂才强装着平日里的慵懒随意,此刻见蒙千寒一脸忧惧,便也装不下去了。
第八十九章 旧怨
一声悠长的叹息后,百里斩疲惫道:“他多年服用巫药,身上隐隐地有股怪味,你们常人察觉不到,我却一闻便知。他……曾来过你府上。”
蒙千寒失声道:“我却不知?!”
百里斩苦笑:“他是在偷窥我,看我这几年有没有长残。”
蒙千寒见百里斩一脸无奈,更是心急:“阿斩,昨夜那金蟒巫师大闹诏狱,劫走小凡,撂下了句话……”
百里斩侧首看他,脸色透着惨淡。
蒙千寒急道:“你和他到底有何渊源?你当年为何要拜他为师,学那些阴毒的妖术?事隔七年,他为何又要缠着你不放?”
蒙千寒情急之下,语气便有些生硬,百里斩不觉微愠蹙眉,继而想起了什么,似是累极,无力地笑笑,道:“若说起拜师金蟒……唉,只能怪我运气太差了。”
你当年就是个武痴,我心悦于你,为引你侧目,便想着法儿提升武艺。可我这先天羸弱的身子骨,学不来洪门教那套以阳刚力道为基的路数,我便四处去学那巫术偏门。可我尚且懂得把握分寸,绝不碰那阴损又极易丧人心智的玩意儿。
一日,我游历到西南苗疆,途经巫斋山时,被江湖人称金蟒巫师的怪人劫了。
他自报家门,我着实吃惊不小,须知金蟒巫师早在二十年前便叱咤江湖,却因习练巫术走火入魔,据说是心智迷失再也走不出巫斋山,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可我所见之人,却是二十来岁模样,且心智痴傻,似个蒙童。我一度不信他所言,只道是个山莽傻儿劫道,与他过了几招,才惊觉他功力非凡。
他一见我便唤我“娃娃”,与我过招之时絮絮叨叨,说话颠三倒四,我却越听越是骇然。
原来他多年钻研巫术早已走火入魔,心智已退化得同蒙童无异,可他巫术技法却天下无敌,更是研得将活人生生逼成喘气儿木头的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