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挽回局面?
正不知如何说与母亲,却见海棠夫人忽而淡然一笑,那笑容如此超脱、如此出世,漾在姣美的脸上,似是观音显世般地圣明。
但听她悠悠道:“是了,白朗殿下是救我儿脱险的恩公,我又怎做得出忘恩负义之事呢?再者,我若带坤华走了,便是坐实了行刺中原皇帝又畏罪潜逃的罪名,那么,楼月一国的百姓,怕是要遭殃了。”
坤华悲从中来,饮泣道:“可是阿妈,我们……走投无路了。”
海棠夫人轻抚爱子脸庞,为他抹去泪水,神情更静泊,语气更超然:“华儿,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坤华瞪大了眼睛,惊道:“还有路?当真……”
海棠夫人笃定地点头,未道其详,却是将坤华搂得更紧,慈母爱子、孺慕情深,两人相拥,尽享片刻的天伦之乐。
坤华隐隐地觉着母亲有些反常,却不敢说与出来,海棠夫人捧起坤华的脸,笑得宠溺:“我的孩儿,阿妈要你……堂堂正正地,做回楼月的王子。”
坤华心底里暗暗地涌起不详的预感,却一时怔住不知如何是好,而倏然间,海棠夫人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剑,未做半分停顿,未有半点迟疑地,抹向了自己的颈间。
他,竟是一时怔忪,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在自己的怀中。
是心里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便将自己变成了个痴儿,他只知默默地流泪,任母亲将自刎所用的短剑,强按在他的手里,任母亲用染血的双手抚摸他的脸颊。
又见母亲用仅剩的力气转头,看向身后已是大惊失色的蒙将军,目光灼灼。
那眼神里,是分明的嘱托和信任。
猛然间,心智重回了那副腔子,他已明白了母亲的打算,因而痛心更甚。
他恸哭失声,将母亲紧抱在怀里:“阿妈!你好傻啊!坤华不要做王子了,也不管楼月安危了!坤华只要你!我们一起逃走吧!阿妈,不要抛下我……”
可是他的阿妈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苍天——”他悲痛欲绝,撕心裂肺,似是绝地孤狼的哀嚎。
而海棠夫人,已在儿子的怀中,带着无尽的牵挂,凄然弃世。
第三十三章 卧龙
“反正我那赶鸭子上架的烂计谋,早晚也会被你们拆穿,倒不如现在就向父皇招了。”
白朗已将助坤华母子逃脱的计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皇帝。
“儿子只求父皇不要怪罪蒙将军,他是被儿子逼迫才做了我的同谋!”
皇帝骇然:“你……你当真是被那个坤华迷了心窍!昱阳是你亲妹妹!你如此待她,对得起你逝去的母后吗?!”
白朗气极,怒驳道:“难道父皇就对得起母后吗?母后已过身五年了,您承诺的报仇雪耻呢?!”
皇帝一惊,被驳得无话可说,怔愣良久,忽而暗自垂泪:“鸾妩,我……对不起你。”
当年,琅琊王氏宗族荐女入宫,二八芳华的少女,美艳不可一世,妖娆不可方物,皇帝一见倾心,如获至宝,册封贵妃,宠爱至极。
王氏宗族趁热打铁,又荐贵妃长兄王缜入军中效力。这王缜虽是空降,也颇有些能耐,起初仅是个小小教头,短短数月里,一连打了几个胜仗,皇帝一时乐极,便擢升其为戍边将军。
王氏宗族再接再厉,见皇帝赏识王缜,独宠王妹,便又为这兄妹的父亲、堂堂国舅大人王渊,疏通了个官来。户部尚书,掌管国库内帑,响当当的肥差。
至此,王缜掌军,王渊掌财,贵妃王氏,掌控君心。
数年后,王缜在边境私结朋党,暗自坐大,一方势力直撼皇威;王渊则营私舞弊,监守自盗,紧缚朝廷钱脉。
待皇帝幡然醒悟,惊觉至高权位已被架空,欲除权臣霸将时,却已是力不能及。
皇帝盯着白朗,目光灼灼:“朗儿,朕知你心中委屈,可……现下,不是时候……”
白朗迫切道:“怎会不是时候?您不是有蒙将军么?孩儿多次试探,蒙将军此人忠心耿耿,对我白家决无二心!”
皇帝移开视线,兀自沉吟,半晌不语。
白朗母后被王贵妃所害,白朗本欲拼了性命与王家血拼,却被皇帝劝阻了下来。
小不忍乱大谋,王氏宗族虽十恶不赦,摆明了觊觎皇权,却是万万动不得的。
王缜拥兵自重,王渊盗空国帑,贵妃王氏干涉朝政,一旦与其翻脸,他这个空壳皇帝,必败无疑。
皇帝如卧龙般暗自追悔补救。
皇权争位,兵权最是关键,于是他加急栽培掌军人才,借以重振龙威。此人不仅要擅于领兵,更须对白家十分忠诚。
恰是此时,少将千寒撞入了皇帝眼里。
热血儿郎,忠肝义胆,更难得武艺超群,精于练兵。奈何他心不在军营,命不属朝廷,只盼战事停罢,便解甲还乡。
皇帝正无计可施,恰昆仑妖郎横空出世,皇帝便利用二人前尘误会,令他俩今时再生羁绊。
假意应允蒙千寒,将百里斩生擒后,便从轻发落;又逼迫百里斩以妖邪之术效忠于他。为将这二人双双降伏,他便使出阴毒伎俩。
先是令蒙千寒监刑百里斩,刻意加剧二人罅隙;
蒙千寒屡次为百里斩求乞,他便以此要挟,只有蒙千寒甘愿有生之年都效力军中,才肯饶百里斩不死。
而空口无凭,为保无虞,他便令蒙千寒与百里斩双双服下“歃血盟”毒,再将二人血液相溶,炼就解毒药引。
歃血盟,皇帝毁了一对碧人,却得到了二位“忠心耿耿”的贤臣。
虽以此做牵绊,但绝不可令二人冰释前嫌,更不可令二人得知身上的“歃血盟”毒,是以彼此血溶而成。
一旦如此,蒙千寒还好说些,那个百里斩,定会将他白家社稷一手毁了,再与蒙千寒双宿双飞,逍遥江湖。
于是,蒙千寒这厢,皇帝命其不可将与他达成的协议透露旁人;百里斩那厢,亦是令其将“歃血盟”一事烂在心里。
是以,百里斩无从知晓,他的师哥为保他性命,将余生卖给了皇帝;蒙千寒亦不知,百里斩空有逍遥之心,一身妖术却早已被皇帝钳制。
二人更不得知,他们中了同样的毒,他们就是彼此的解药。
皇帝虽得二贤,可王氏外戚势力过大,如若血拼,筹谋还尚未做足。
是以,还不是时候,还需再忍。
皇帝见白朗咄咄之势,便只得想法再劝。
却在这时,听殿外黄门报:“王贵妃求见——”
父子二人皆是一惊,却不等皇帝有所应允,王贵妃便推门而入,披锦挂秀地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巴儿狗似的薛公公,老奴才一见白朗,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白朗嗤了一声,面上却无怒无喜,算来此时坤华早已与海棠夫人逃走江湖,他已无后顾之忧,便施施然站在一侧,倒要看看这荡妇和这老奴还能耍什么花样。
自打王贵妃破门而入,皇帝便又变回了那个色迷心窍的昏君。
“爱妃啊爱妃,你怎么来看朕也不事先言语一声儿?也好让朕准备些爱妃喜爱的糕点……”
王贵妃艳唇一努,忸怩道:“皇帝怕是在和亲儿子谩骂臣妾呢,臣妾到底是外人,怎还敢摆什么架子?”
皇帝大惊:“着实的冤枉啊!爱妃如此贤德,让朕骂你,都是难为了朕呢!”
王贵妃媚眼斜瞟白朗一眼,娇滴滴道:“哎,皇上,臣妾到底是个外人,你父子间的事,臣妾本不该掺和,可……臣妾心焦啊!朗儿是太子,他如若与皇上您生了二心,那么……咱们白家……”
王贵妃说到此处潸然欲泣,白朗却恶心得想吐,“咱们白家”,说得何其动听!
“咱们白家江山,后继无人了啊……”
王贵妃的眼泪说来就来,皇帝忙将她搂进怀里,殷勤劝道:“爱妃话说得忒生分,爱妃怎会是外人?你一心为我白家,切不可太过伤神!”
薛公公及时搭腔,未说话前先是给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
“都怪老奴多嘴,将小顺子身上异香之事告与了娘娘,娘娘也是担心太子殿下背义于皇上,才、才向您揭发了此事。娘娘唉,您忠于皇上,不惜犯了小人,他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老奴……老奴死千次万次也赎罪不来啊!”
言罢,主仆二人便哭成男女对唱。
皇帝不知如何是好,白朗早已怒不可遏。
这二人将坤华逼得走投无路,现又来逼他俯首认罪,他冷眼看向自己的父皇,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父皇,您不是还没做好筹谋吗,好,儿子就给您再争取些时间。
第三十四章 息事
白朗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凛然道:“贵妃娘娘不必忧心,我白朗敢作敢当,确是与那海棠夫人暗中接洽,也确是我一手编排了这场劫持换质的戏。”
他分明看到,假饰纱绢抹泪的王贵妃,嘴角得意地漾起了狞笑。
心中黯然,多想死前能再见一见坤华啊。
怅惘片刻,继而冷笑道:“贵妃娘娘也着实不必忧心,您日后就算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也定是缺德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却是断不会与我相干的。我白朗一人做事一人当,自会给娘娘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