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飞草长,山风暖面,周云山追出去时,林白梧早都不见了。
他呆立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许多景象都模糊不清起来,他伸手擦了擦,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竟流了眼泪。
周云山垂下头,将手里匣子轻轻打开,待看见里头的帕子,瞳仁蓦地一缩。
*
周家和秦家的这场婚事办的隆重,锣鼓喧天,鞭炮噼啪作响,半大孩子绕着人群跑,手里攥着饴糖,口里喊着早生贵子。
为表重视,周家还请了村长来证婚,摆了三十来桌席面,每一桌上都有硬菜,烟熏鸡、红烧狮子头、烧蹄膀、清蒸鱼……
厨子头顶青天,脚踩黄土,铁锅里头的香就没停过,铁铲哐哐呛呛的打着锅壁,好鱼好肉淋着浓厚的汤汁一盘盘端上桌,好一片喜气洋洋。
“周家有福气,夫郎好生俊俏,配得起呢!”
“可别说,周家小子也是个英俊的!又打的一手好猎!”
“那是那是,门当户对,般配!”
隔壁桌的张兰桂吃得满嘴流油,逮了机会,铆着劲儿的挖苦人:“你们知道不,周家议亲那会儿,林家那个双儿还想往上凑呢,奈何人没看上!”
“木匠那个林家?梧小哥儿长的也不差,要我说,比锦哥儿俊多了。”
“你知道个甚!孕痣那淡的一个双儿,就是不生蛋的母鸡子,谁能乐意娶?”
边上人没反驳,却也瞧不上张媒婆这捧高踩低的嘴脸,嗔了句:“大喜的日子,提那没影儿的事儿做什么!吃你的得了!”
林白梧虽没去,可那唢呐、铜锣声早顺着风刮他耳朵里了。
他给林大川煎好药,端进屋里。林大川垂着眉问他:“可是心里难受?”
药汤太烫口了,得晾晾,林白梧执着小汤匙搅和,散出腾腾热气,他点点头:“难受,想来周云山是独苗,肯定要大操大办,席面不定多少好吃食。”
林大川咳嗽一声,沉默着没说话。
林白梧淡淡勾起唇边:“阿爹,我且说过不想了,就是真的不想了。有遗憾,可却不难受。”
正说着,外头忽然起了叫门声。
“白梧哥!你在不啊?”
大猫儿听见喊,自林白梧屋子猛窜出去,待瞧见是郑芷,动了动毛耳朵,卧在了门口。
林白梧开门出去:“芷哥儿,你咋来了呢?”
郑芷手里端着个大瓷碗,笑眯着眼走近前:“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林白梧一低头,就见里头满满一碗肘子肉,冒着红油:“哎呀你咋这厉害呢!”
郑芷顶自豪的仰起头:“他们才开吃我就挖走了,被我阿娘好一通说,我说是给你端的,她才没话。快尝尝,好香呢。”
两小哥儿头凑在一起“咯咯咯”的笑,郑芷一高兴就管不住嘴了:“今儿个你是没看见,排场摆好大,聘礼都摆成小山……唔。”他意识到说错话,马上捂住嘴,两颗眼珠琉璃似的滴溜转,“对不住啊,白梧哥。”
“没事儿,我不在意的。”
林白梧拉他进灶堂,取了双筷子,夹了小块肉。端这一路,肘子肉早都凉了,可他一点不嫌,只觉得暖心:“好吃呢。”
送走郑芷,林白梧坐在门槛上,手撑着头,静静听着远方喧天的锣鼓声,大猫儿凑过来,硕大的毛脑瓜压在小雌的腿面,轻轻的蹭,“嗷!”
林白梧揉了揉它的胖脸,鼓着腮嘟嘟囔囔:“堆成小山算什么呀,我成亲,要聘礼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去,少一道沟我都不嫁呢!”
渊啸睁着大眼、竖着耳朵认认真真的听:“嗷呜!”虎虎记下了!
林白梧想着那场面,红着脸“咯咯咯”的笑起来,春风顺门拂进门来,暖暖的。
*
二月中下旬,几场春雨过后,天气复暖,稀薄的云层柔软起来,团在一起,像棉花一样蓬松;黑土地上连成片的冰雪开始融化,蛰伏于土层下、沉眠了数月的嫩芽苏醒,重新焕发生机。
虽开了春,北国的冬寒却未褪尽,林白梧还裹着那件厚棉袍子。
只不同的是,胸前跑棉的地方他填补了新棉絮,又缝缝补补,绣了朵清丽的荷花,将那道长口子严丝合缝的遮住了。
灶堂里,中药打着药罐盖子噗噗的响,林白梧将熬好的汤药下灶,卷着厚巾子扶住罐边,将浓稠的汤药倒进了瓷碗里。
中药味浓,染的一屋子药味,他两指掐住碗边,烫手的端进了屋子。
林大川的状况愈来愈差,已经鲜少出门。只有林白梧敲门进来的时候,才会强打起精神从炕上坐起来。
林白梧将汤药碗放到桌面,赶忙去扶林大川,又顺手拿过枕头,塞在他背后。
林大川不习惯人这么伺候,忙推拒:“我自己来,自己来。”
林白梧没办法,只得去桌面将药碗端过来,执着汤匙搅了搅:“阿爹,喝了这么久的药,您觉得好些没啊?”
林大川一仰而尽,苦得直皱眉:“爹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林白梧始终不放心,接过喝尽的空碗,打着商量道:“阿爹,给我瞧瞧您腿上的伤啊……”
“瞧什么瞧,又不是多要紧的事。”林大川撑着手躺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人,“你去忙吧,我再睡会儿。”
林白梧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垂头出去了。
*
天气回暖,出门的人也多起来,再过几日,就到了一月一次的市集。
市集是上河村、下河村一块办的,择址在靠中的位置,距离两村人都近。介时小商户们多会推着板车、搭着棚架,聚在一处摆摊。
早在两天前郑芷就来寻过林白梧,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
郑芷知道林白梧身上带疾,害怕出门,尤其那种人多口杂的地界,他是能不去就不去。
所以一到了要开市集,郑芷就先来问问林白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他好捎回来。
开了春,要买的东西还不少。家里的盐巴、香料不多了;想多绣些帕子补贴家用,得买二两线;阿爹成日喝药嘴苦,得买几两蜜饯甜糖;再过些时日春分至,就到了上河村顶忙碌的春耕时节,还得买些种子……
以往,耕地的事儿都是林大川一手操办,从选种子、犁地到播种,事无巨细。
他心疼自家的娃儿,从来不让林白梧地里头辛苦。
他如一颗大树荫庇着林白梧这棵小树,用尽全力的不让他受到风霜雨打。
可而今,大树倒了,被保护了多年的小树没了倚靠,只能拼命的抽枝繁茂,向上而生。
林白梧踌躇不决,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么……我也跟着去瞧瞧?”
“那敢情好啊!”郑芷欢欢喜喜的应,“有我阿娘在,你甭怕,别个要是敢嘴你,我们就骂他个狗血淋头。”
林白梧嗤嗤笑起来:“到时候我蒙个大纱巾,给自己包起来,让谁也认不得我。”
郑芷跟着咯咯的笑:“白梧哥长得俊,咋样我都认得。”
市集这天,林白梧起个大早,给自己裹了头纱,挡着半面脸,不细瞧真是认不出来。
他本不想带大猫儿去,且不说市集喧闹,它再咬了人,就说眼下大猫儿这块头,带哪去都惹眼。
按理说四五个月大的虎崽子不该它这大个儿,可他家这虎,就和发了面的胖馒头,噌噌的长,眼下得有四五尺了。
硕大的虎头、可以轻易咬断成年壮汉粗臂的利齿、宽厚的背脊,驮个他都不成问题。
可饶是这凶猛、一声虎啸能吓得方圆十里地的鸡鸭鹅全都噤声的猛兽,见了林白梧还是仰躺到地上要贴贴。
伸着硕大的脑瓜,收着力的蹭,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林白梧半点。
就前个儿,林白梧说上市集不能带它,大猫儿窝在屋子角落里嚎天嚎地,吓的鸡舍的鸡扑棱棱乱飞。
林白梧蹲它跟前解释,那大个老虎就呜呜咽咽的委屈,好像自己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
没办法,哄不好,林白梧给它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露着粗壮四肢和一双黄金瞳,逢人就说是家养的狗,从小就胖。
冯秋花和郑芷在村口等他,一眼瞧见这大猫儿了。郑芷迎上前:“咋给猫儿也带来了?噫……这猫儿长得也太壮了些。”
林白梧伸手拍拍猫儿厚实的脊背:“山里头的猫儿,是壮些。”
大猫儿倒是没反驳,“嗷呜嗷呜”的应声。
市集一早就开了,形形色色的人游鱼入海似的穿梭,架起挂布的棚子卖着衣裳、推着小板车的卖着花椒大料、麻袋挨挨挤挤摆作一块的卖着粮食……
林白梧头一次来,简直看呆了眼。郑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白梧哥,回神了,咱去买芝麻饼子吃。”
冯秋花正在看布料,就见郑芷一只细白手伸了过来:“阿娘给钱,我去买饼子。”
冯秋花嗔怪的瞧他一眼:“陪阿娘看看布料,瞎跑啥嘛。”
这么说着,还是掏了铜板放他手心:“给梧哥儿也买。”
郑芷“嗯嗯”的应,拉着林白梧的手往贴饼子的地方去。
卖饼子的是个上了岁数的白胡子老头儿,推了铁炉子来,饼子现烤,好远就闻见芝麻香了,因此边上围了好些人,尤其半大的孩子,手里攥着铜板,等着饼子出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