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御若有所思,说:“那你便去试试吧。”
裴知候长舒一口气,还不忘奉承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此事若成了,也免了滇远路一番劳民伤财。”
谢怀御看向他,裴知候忙改口道:“不不,只是忧心厢军又要伤筋动骨。”
也罢了,且看他如何行事吧。谢怀御不跟他多作计较,马车将裴知候送回了府衙,自己回了颐园。
谢怀御心中暗叹,实则如非迫不得已,他也并不想行使调兵之权,倒不是他事到临头生了怯意,只是大郑朝国库也经不起调兵遣将的折腾。
从古至今军队烧钱都是只进不出,偏偏本朝传统,养不起兵还要扩兵,以至如今光是无争端时的将养已能将国库拖得奄奄一息了,再要出兵,莫说是跟异族抗争,就是剿眼前这样一个小小匪患,也是流水的银子。
朝中又多是文官当道,哪里知道行军的损耗,若让他们得知了谢怀御在此地的支出,恐怕得盯着萧寻章一道接一道地上弹劾折子。萧寻章兴许不在意这些,可谢怀御不希望他因自己多受指责,故而裴知候若是有壁虎断尾的意图,他也愿意拖上一拖。
最重要的是,国库不能出问题!国库垮了,这些年萧寻章一心挽救社稷的图谋就白费了!
若是能......另起高楼。危险的念头在谢怀御心中一闪而过,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不可莽撞行事。
几日后,郑都。
枢密院来人扣响了摄政王府的门,杜管事匆匆赶来前院。那人却并不进府,只在门外与杜伯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杜管事得了东西,不敢耽搁,转身快步,将东西恭恭敬敬地送进了萧寻章的书房。
萧寻章听到动静,抬头瞟了一眼,杜管事所呈信外枢密院的印鉴。他心中已如往常一般,推测到滇远路近来动向,拆信于他而言不过验证一番而已,故而并不着急,复又低下了头,继续在纸页上走笔,说:“就搁那儿吧。”
杜管事便走过去,将叠在上方的一封搁到了侧榻的案几上,又挪了镇纸压住。萧寻章的余光才注意到下面那封没有印鉴的来。
杜管事将这普通的书信连同下方那不起眼的垫纸盒子一同递到了萧寻章眼前,正放在了他才批阅过的折子旁。
萧寻章终于搁下了笔,问:“这是何意?”
杜管事答道:“回主子的话。这是小谢大人寄来的家书,和给您的贽礼。”
萧寻章诧异道,还当依小朋友的性子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想不到竟连贽礼都一并送了来,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想必寄出的时候也是别别扭扭的,这盒子朴素得让人过眼即忘,像是不情不愿地要将自己藏起来。
萧寻章眸光轻动,接过信来,把信封拉出一角,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对杜管事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萧寻章听见杜管事退出时阖上房门的声音,才又垂眸展信,看看小朋友藏什么呢?
“义父:
见信如晤,望君珍重。
吾至滇远,时日虽短,却已于陈陈相因中知其旧弊,又有新瑕相添,腐败已极。义父往日忧思,吾历经几事,遂得窥一斑。
幸而此处山高月小,林深不尽见青山。吾甘冒朝廷之大不韪,为此地剜腐肉,刮陈毒,猛药去疴,惟盼义父安心,且释远念。
另,吾于市井中漫步之时见一宝器,从前在郑都鲜少见到,故随信送至,得义父一观,实其大幸。
遥祝义父得偿所愿,把盏只为赏心事,岁岁皆开颜。
谢怀御
元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写这信大抵也是磋磨了许久,首行的称呼与次行的问候,墨色都浓淡不同。
萧寻章初展信笺时,还有为谢怀御那声“义父”调笑两句的心思,而后行文却让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些年来,他想护着谢怀御,可他知道护不住一辈子,故而又只得将其推到台前,逼着他早早见识些虎豹豺狼。
然而他又不愿其一路坎坷,为此总忍不住纵着他,跑到前头去为他铺路。
现今谢怀御去了滇远路,表现至今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出色。
萧寻章这个做义父的,却远达不到谢怀御信中的期望。谢怀御让他切莫记挂,他不可能不记挂。这世上萧寻章的血亲已死绝,称得上一声“亲人”的,惟余珞娘与怀御而已。
而珞娘与怀御又是不一样的,萧寻章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他只是觉得,当谢怀御这么个口不对心的性子,偏在关心他时,总要显露出那些藏不住的直白,真是令人欢喜。
萧寻章打开下面的盒子,看到了妥善收藏在其中的腰带软剑。他失笑,当真是别出心裁。
也许谢怀御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何尝不想站到他身前。只是谢怀御还站不到,便送来软剑,权作代劳。
其实,萧寻章自元和元年前从前线退下后,便整日里与人在笔墨上风刀霜剑,已许久未真正动过武了。
他手腕一转,剑影犀利地从眼前划过,白光一闪,在萧寻章瞳里映出当年城楼,杀伐震天。
满眼是血色,满身是胆魄。胡儿也惧我烈酒洗剑,纵马扬鞭入敌阵。
与君再忆当年事,却道是残阳落照,金戈远逝。
罢了,困笼雀只合酒穿肠。
萧寻章“噌”地将剑收回腰间,阖眼定神,将那些烦杂的思绪都偃了,提笔将方才的字写完,欲封入信时又觉不妥,便重又磨墨,找了笺信纸过来,回道:“放胆去做!”
谢怀御对着天光将这四个字看了又看,无奈,看不出别的名堂来。只能将其妥善收起了,压在了枕边案上。
兖州府衙来了人,说是山匪派了人来相商,特来叫谢怀御快些前去。
谢怀御点点头,出了颐园,站在门口打了个短促的呼哨,便上马车前去了。
到了地方,堂前新添了几张凳子,已有人坐上了。
谢怀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只觉怪异,这些山匪朴素得匪夷所思,粗服乱麻倒也罢了,怎么被他一瞧,竟无端从骨子里生出几分怯懦来。
谢怀御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了,听他们争论。
裴知候道:“自元和二年起,我们已连年为麓北寨赠了不少米粮,自今起,将不再送了。”
对坐的一人双目无神,愣愣道:“不可......不可不送,可减免。不送......不送我们无法过活,我们......下山打家劫舍。”
谢怀御活了这些年,还从未听过如此说话的,语调平直,乃至半分起伏也无。
程孟维接上,说:“这些年滇远路已为你们折了不少财物进去,论理,你们那麓北寨原属滇远路,原先不计财税是因其无人,你们既于彼处定了居,合该向我们缴纳财物才是。”
对坐又一人木然道:“竟然打老子......老子的主意,你们若有本事就......就翻了山来与老子当面谈,当面......当面看你们有几分......本事。”
祁延宣一拍案,说:“你真当我们无兵可派吗?!你可知在你眼前坐着的这位正是当朝摄政王的义子小谢大人。摄政王总揽枢密院调兵之权,小谢大人又来此地揽滇远路调兵之权,夷平你们,岂不只在覆手之间?!”
对面沉默半晌,终于又有一人吞咽下口水,嘴张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瞧这边另三位监司官倒是比他们心急,口型逐渐夸张起来,恨不得抬起手来给对面比划。
谢怀御轻叹一声,屈指叩叩桌子,说:“可以了。”
三位监司官顿时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裴知候殷勤道:“这几个贼人讲话不清不楚,可见不是诚心的了。下官斗胆,将其暂且收监于府衙大牢。”
谢怀御点头:“确实不太诚心,那便先这么办吧。——祁宪司。”
正欲告退的祁延宣冷不丁被惊出一身冷汗,抬手向谢怀御作揖,头低得愈发深了,姿势倒是显得分外恭敬。他说:“不知小谢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怀御揉着太阳穴,说:“我记得宪司是总掌一路司法之事的,不错吧?”
祁延宣答:“小谢大人好记性。”
谢怀御说:“那这些人入狱后,审问一事,皆归祁大人管,也不错吧?”
祁延宣答:“正是。”
“那到时便由我与祁大人一同审问吧。”谢怀御说:“祁大人可有意见?”
祁延宣迟疑一下,说:“只是从前未有过这样的规矩。”
“我知道,祁大人是怕我没经验,妨碍了公务。”不等祁延宣反驳,谢怀御便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沈构!”
府衙外登时响起一片甲胄声,三位监司官大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门外却只走进沈构一人来。
祁延宣道:“小谢大人,你这是何意?”
谢怀御说:“从前听义父讲,不少新收编的厢军是穷苦人家出身,参军只为混口饭吃,自然也不懂什么处事之道。惹了祸,脾气一个比一个犟,不愿乖乖受训的比比皆是,为此,地方军的指挥使手上都有些厉害的训人功夫,管教将人调得说一不二,只是不知若想问话,沈指挥有没有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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