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思过的是他父亲,虞骁如此说,就是在警告他了。邓景年眉头一跳,从阶梯上退下来,云淡风轻地说:“不过是来与谢怀御叙叙旧,既然摄政王不乐意,我就不再叨扰了。”话毕,便躬身行礼意欲离去。
虞骁的枪架住了邓景年尚未合拢的手,扫视了一眼四周,说:“这可不行。”他抬高音量:“度支司计相之子邓景年于行香游艺园寻衅滋事未遂,屡教不改,押送枢密院听训。”
邓景年猛地瞪大眼睛:不是见到虞骁时就已让那些人回原位,凭何......虞骁向旁边侧了侧脸,他僵硬地扭头向大堂中看去,家里豢养的打手一个都没坐在位子上,竟被邻座的茶客制在了原地。
“禁军......”邓景年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楼上,似乎在找谁。然而谢怀御不知何时已关上了门窗,邓景年看不到人,只能喃喃低语:“可真舍得。”
“快走吧,小邓公子。”虞骁俯下身,凑近邓景年低声说:“令尊在枢密院等你呢。”
“你......”邓景年入了套,颇为恼怒,半晌也没说出别的话来。
虞骁带走了邓景年,谢怀御放松地靠向椅背,却见萧成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二哥竟调了禁军来护你。”
谢怀御感到奇怪,说:“不是人人都知道禁军是归枢密院管辖,有何可惊讶的?”
“不一样的。”萧成棣说:“他从前不会把禁军的身份放到明面上,只将他们伪装成死士便罢了。”
萧成棣不清楚政治场上的事,但他看得出来,二哥不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想来还有更深的缘故,还是不要多言了。
他对谢怀御说:“至少以后不会有不长眼的世家公子来招惹你了。”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谢怀御问:“禁军露个身份,他们就被吓住了?”
“不止是吓。”萧成棣说:“禁军多从世家子弟中选拔,有些人,书念得实在太差,就会被家里送来禁军混个职差。择其伉健者迁禁卫,短弱者为厢军[1]。厢军分配各路,你也知道大郑拢共十五路,富饶者有之,贫瘠者亦有之。他们怕得罪了你,以后去守那苦寒之地。”
“送入禁军混职差......”谢怀御心念一动,问他:“以后可能从政?”
“能啊。”萧成棣说:“本朝官员按资磨勘,还有特旨之类可做调动。连宦官揽权的皇城司都能参政,禁军内部若是办事漂亮,都不用等三年一转迁,便能早早地接触军政事宜了。”
谢怀御问:“那禁军内部岂不全是世家的人?”
萧成棣自己都是个逍遥王爷,言辞间却对那些人流露出鄙视之意,说:“能不学无术长这么大的人,家里哪舍得让他在禁军里按部就班地捱上许多年,不过是混个几年得了履历,便动用关系,将其调去别处当个闲职寄禄官罢了。”
楼下曲声复起,萧成棣不再同他多说,心思又转移到了戏台上。
申时中,枢密院的门口已陆陆续续停了马车,是官员家眷们打发了家中小厮来接他们下班。
虞骁尚未成家,自然是没有这般待遇的,好在出了枢密院转入小巷,拐上几道弯就是他的小院,因而也并未觉得有何不便。
他与同僚们一并出了正门,道别他们上了马车后,他也转身准备归家去。
虞骁脚步一顿,看着来人:“小谢公子?”
谢怀御向他颔首:“虞指挥。”
虞骁走了回去,扶着枢密院的正门,手指在门框上敲了几下,说:“进来谈吧。”
虞骁在前面带路,谢怀御这次入了枢密院的二道门,进了西侧的角院。
虞骁拉开一个房间的门,说:“进来吧。”
谢怀御有些犹疑,说:“不是义父让我来的。”他担心里头会有什么文书之类不方便让他看到。
虞骁说:“无妨,这个角院是专门拨出来给我们公务繁忙时休憩的地方,没有什么机密。”
“啊,好。”谢怀御放下心来,进了屋,虞骁拉过一把椅子来让他坐。
见虞骁又去找茶壶,谢怀御连忙阻止道:“不用麻烦了。”
虞骁其实本来也不准备麻烦,既谢怀御拦了,他就顺水推舟地坐到书案前,说:“小谢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谢怀御想了几套说辞,此刻反倒不想弯弯绕绕了,单刀直入地问:“禁军选拔的标准是什么?”
“这个么......”虞骁粗略地回忆道:“□□皇帝时,禁军的选拔还是相当严苛的。最粗浅的就是要是管家子弟,要相貌俊秀,而后便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身高则以五尺九寸一分六厘为等[2]......”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谢怀御感到虞骁虚空中用目光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说:“小谢公子毕竟年龄还小,过个几年定然是能达到的。”
谢怀御问:“倘若我现在就想入禁军呢,从前也听说过有十二三岁就参了军的。”
虞骁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说:“那些是特殊情况......小谢公子,参军不是闹着玩的。”他猛地想起禁军下位班的现状,说教的话语戛然而止,若如那般,跟闹着玩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是斟酌着说道:“不如还是回去与摄政王商量一下的好。”
谢怀御听出了其中的语调转变,感觉出希望,当即就要把事情做实,说:“这是义父默许了的。”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些特殊情况与世家们为自己后辈安排闲职寄禄官是一样的。
依往常的做法,虞骁多半得将信将疑地派人再去与摄政王确认一遍。然而眼下情形,是摄政王前些日子才与他谈论过谢怀御,祭祀时又彻底定下了谢怀御的身份,入郑都以来,对他的种种亲厚,实在是出人意料,因此谢怀御方才言论,虽然不寻常,却也似乎没有什么去质疑的必要。
“行吧。”虞骁接受了他的说法,在桌案上凌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一张还算平整的纸递给谢怀御,说:“这是给小谢公子将来的时间安排,若还有什么特殊需求,都可以调整。”
谢怀御接过来看了,竟万分巧合地与去陶相府上的时间错开了。他原还打算若是重了许多,便只能再打一次萧寻章的旗号作些改动,如此倒免了一番口舌。
谢怀御盯着虞骁将自己的信息录了文牒,等待明日负责此事的同僚来了才能正式编档,他再催也是无法的,方才离开。
谢怀御回了府,见萧寻章正房的灯已点上了,竟莫名泛上一层心虚来,绕去另一条道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次日,谢怀御在房中磨蹭了许久,待到萧寻章离了府才出屋练功。想到萧寻章往日里待自己,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歉疚,然而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或许应当找个机会向萧寻章坦白此事。
萧寻章午时便回府了,看起来面色相当阴沉。杜管家跟在主子身后,问他:“王爷,可是今日议事不顺心?”
萧寻章摇头:“今日没去明理堂。”他看着西厢房,说:“去了枢密院。”
萧寻章让杜管家退下了,径自向西厢房走去,叩响了房门。
谢怀御拉开门,就见萧寻章神色不虞地看着他。谢怀御预感不妙,似乎在他计划之前,事发了。
谢怀御下意识讨好道:“义父......”
萧寻章打断了他:“我还当你是我义父,竟如此有主见!”
萧寻章进了屋,反手拉上了门,再不多走一步,只靠在门框上等着谢怀御解释。
谢怀御连腹稿都没打,硬着头皮说:“义父可还记得,从前你问过我什么?”
——“若大厦难扶,该当如何?”
“我事后想了想,以义父如今权势,都只能兴叹大厦难扶,想来大郑朝已难抗不测风云。世事之难料,正是难料在其猝不及防。义父先前与陶相谈话中,利诱有之,威逼亦有之,想来同盟也易散。若事发时,义父仍如原来孤掌难鸣,未免辛苦。我想早些帮上义父,仅靠陶相按部就班地引领太慢,若我能早些学会处事,便能早些做义父的助力。”
萧寻章蹙眉看着他,说:“实在是太早了。”
谢怀御辩解道:“可我瞧连十二三岁从军都是有的。”
萧寻章神色刚缓和下来,听到这话又是大为光火,叱他:“你知道是什么人十二三岁参军吗?”
——“是罪臣之子。”萧寻章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父亲不是罪臣。”
他转身推开门,说:“跟我走。”
“义父,去哪?”
“枢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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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择其伉健者迁禁卫,短弱者为厢军:《宋史》卷193《兵志七》。 [2]以五尺九寸一分六厘为等:《宋史》卷166《职官志六》。按宋尺合到现在大约是185~190,意思是谢怀御长大后185起算~
第10章 年关
马车的轮子小心翼翼地从雪地上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车厢内萧寻章与谢怀御二人相对无言,因而那轻微的车辙声将这一方空间衬得空旷起来。
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他的亲生父亲了,谢怀御此刻思绪非常混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恍恍惚惚地忆起了些事情,先是幼时父亲教他枪法。接着就直接跳到了一座不认识的府衙内,高大的男人穿着无论怎么润油上色都掩不住锈迹的甲胄,向他和母亲告别。话说完了,母亲强忍着泪水,开口便是重重的呜咽声。男人俯下身来,生锈的甲胄摩擦出刺耳的响动,他抱了抱谢怀御,谢怀御能看到他鬓边早生的华发,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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