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连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没有,难怪棺椁送回来这么久,连丧事都没开始操办。
宁发林想了想,从兜里又添了一钱银子,扶起赵小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赵小芝擤了擤鼻涕,攥着那三钱银子哭诉道:“里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辈子,眼看着儿子要考上秀才老爷了,却被那个狗娘生的贱种搅和得取消考试资格,娶了这丧门星的寡妇,原指着她肚里的孩子尚有个盼头,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她说着又哭嚎起来,窗外西风瑟瑟,和着哭声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悲凉。
宁发林不好发表意见,便假托家中有事,匆匆离开了这里。
赵小芝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期间也有几家看不下去的村人来吊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纸钱香蜡一应俱无,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椁,家里也没个男人把持,赵小芝更是见一个人便诉一回苦,骂一回宁长风,弄得村人里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铜板便匆匆走了。
阴云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时,赵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撑着家里唯一的长凳,神情麻木,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咒骂。
宁荣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一身酒气熏天,进门便踢翻了矮凳,惊得赵小芝一个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恶又畏惧。
自从被取消考试资格后,宁荣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从哪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回到家不是撒酒疯就是対玉春非打即骂,就连赵小芝这个亲娘都挨过他的拳头,怎能不怕。
“呵,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苦命佳人,还不是个给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宁荣拎着酒壶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椁猛踢几脚。
“我他妈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苏玉春,来啊,你不是爱和我饮酒作乐么?来喝!喝个够!”宁荣推开棺盖,将手里的酒尽数往棺材里倒去,神情竟似癫狂。
见他做出此举,赵小芝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去抱住她往后拖:“儿啊,使不得,这使不得啊!人死为大,当心冲撞了煞气!”
宁荣反手甩开她,眼中血丝弥漫:“煞气?有种冲我来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头慢慢抵在棺缘上,声音凄怆,带着哭腔逸出:“寒窗苦读十二载,一朝散尽田舍郎,凭什么……”
凭什么他宁长风一个低贱的哥儿就能觅得良配,过得风生水起,而他却被革去童生资格,永不得进仕?
凭什么宁长风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明明他才是那个天之骄子!
不过是拿了他一些粮食和药材,宁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他的一生就这么被毁了。
宁荣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疯,拉都拉不住。
赵小芝累了,靠着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宁荣的醉态。
这时,隔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神思恍恍的两人都没注意,直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内爬出来,暴露在灯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灵堂。
宁大谷的双腿已严重腐烂,腰部以下隐约可见蛆虫在腐烂的肉里拱动,他瘦得脱相,嶙峋的骨头上仅仅挂着一层苍老松弛的人皮,眼眶内凹,脸上泛着一层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从中风后,宁家雪上加霜,宁荣酗酒成疾,玉春成日里找赵小芝的麻烦,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分崩离析,而他这个累赘更是无人问津,一日里送得一碗冷饭已算不错,更不必说擦身净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疮,严重的地方更是腐烂生蛆,他只能像堆烂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宁大谷以肘撑地,缓慢而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你去哪?”赵小芝跑过来,挡在他面前问道。
宁大谷却不理会,绕过她继续往门槛的方向爬,嘴里嘟囔着:“报应,都是报应,她找我们来了,我们会不得好死……”
赵小芝像被吓到似的,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比宁大谷还可怕:“谁?”
宁大谷缓缓抬头,烛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只听他慢慢说道:“二十五年前,我们路过葭野,在死人堆里发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啊——别说了!”赵小芝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她捂着耳朵连连后退,猝不及防绊倒在门槛上,饶是如此她仍然手脚并用朝外爬去,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当年的事实。
宁大谷却没有停止,反而脸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衬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厉鬼:“听到了吗,她在哭……我们抢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来报仇了。”
他一边往外爬一边自言自语,腿上的蛆虫随着他的动作掉落一地:“我们该死,我认罪,我伏法,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他语气越来越兴奋,甚至突出的眼珠都开始发光。
“不不不,我不去!”赵小芝蹬开他犹如鬼爪般的手,连着往后退去,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嗬嗬嗬。”宁大谷精神已经失常,他嘴里发出一些不似人的咕哝,转而去抓宁荣的腿:“好孩子,跟我去认罪,你媳妇肚里怀的种一定是被她给带走的,咱家——”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钝响,宁大壮头上被砸开了花。
“嗬,嗬嗬。”他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突出的眼珠直瞪着面前的宁荣,眼里那令人发憷的光逐渐消失,直至灰暗。
“去死吧!老东西!”宁荣操着矮凳一下又一下砸在宁大谷脑袋上,闷闷的钝响回荡在灵堂上空,伴随着他的叱骂与诅咒,宁大谷被砸得满头满脸血,却奇异地没有挣扎,缓缓低垂了头颅。
“别砸了别砸了!”见势不妙,赵小芝用尽全身力气才拖开宁荣,大声喊道:“要出人命了!”
宁荣被拖开,尤不解气地扔下板凳,往他爹身上啐了一口:“死了更好,没事发疯的废物!”
宁大谷脸朝下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小芝忍着害怕将他翻过身,试了试鼻息,一时惶惶然看向宁荣,声音小得可怜:“没,没气了。”
……
“就是这里,扔!”
夜半,鹿鸣山某处山坳前,宁荣指挥赵小芝搬着尸体往山下一扔。
只听一声闷响,裹着尸体的草席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去,片刻后没了声音。
“这,会不会被人发现?”赵小芝惶恐的声音响起。
宁荣这会儿酒醒了,被西北风一吹整个人都打哆嗦,强撑着害怕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报他病死了便是!”
赵小芝:“可是——”
宁荣一把打断:“没什么可是!现今你我身上都背了人命案子,若不想被砍头便都听我的!”
夜风朔朔,两人趁黑下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今儿是小年,起得最早的是景泰蓝,小家伙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见那两口子丝毫没有要起床的迹象,便自己生了火,去灶房里摸两个鸡蛋烤着吃了,这才搬起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做功课。
过一会儿,二楼传来响动,两人终于起来了。
“嘶,你属夜猫子的吗?”宁长风站在床边穿衣,猝不及防扭了腰,一股酸痛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转头怒瞪始作俑者。
容衍还穿着里衣,闻言跪坐起身,一只手搭上他紧实的腰,不轻不重地揉着,唇角含笑。
“论腰力长风你与我不相上下,只是你要强些,我总不好拂你的意不是?”
宁长风耳根有些发热,闻言低声道:“还不是被你哄的……”
容衍闻言眯了眼睛,拉过他的领子,宁长风嘴上虽嘟哝,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弯下,与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只怪我的长风太迷人,叫人把持不住。”容衍与他抵着额头,细细啄吻着他的薄唇,嗓音像掺了蜜似的浓稠黏人。
见又有擦枪走火的趋势,宁长风忙退了开,转身便往门外走:“不来了,今天小年,好多事要忙呢。”
做完功课,景泰蓝正要上楼,就见楼上的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
宁长风耳后还带着可疑的薄红。
景泰蓝才不懂这些,欢快地扑过去,举起做好的功课给宁长风看,得到表扬后才飞快地收起来,一叠声地问今天要做什么。
宫里也有过小年的习俗。但作为太子他只需要品尝侍女端上来的精致食物,再去皇祖父那里请个安就好。
皇祖父老了,总喜欢絮叨以前的事,景泰蓝往往听得直犯困,还不敢表现出来,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过年过节了。
但这次的小年他却十分期待。
果不其然,宁长风大手一挥,先来个大扫除。
“过了过了,往左边来点。”
“上边一点。”
“正了吗?”
……
扫尘、祭灶、贴窗花対联,人虽然不多,围着小小的竹楼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景泰蓝更是撒开腿上蹿下跳,鼻子脸冻得通红通红,更像年画上的娃娃了。
“好了吗?”容衍手里举着対联,比着门框的高度,转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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