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事论事,秦家,朕是万万不能放的。你也要认清自己立场,莫要做了那随风的墙草。”
裴俦低头应是。
景丰帝选定了一方天青色卷轴,正要将画裱起来,就见裴俦跪了下去。
他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道:“陛下可否允臣几日空闲,回乡祭拜父母。”
良久。
“准了。”
裴府大门前,裴旺苦着一张脸望着前方。
裴俦一身青色大氅迎风而立,吩咐小厮将东西搬上马车。
“大人,真的不能带上我吗?”裴旺瘪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裴俦瞧他一眼,忍俊不禁道:“我不过回趟剑门,不出几日便回来了,用不着你伺候。”
裴旺还想再说:“可是……”
裴俦跳上马车,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正色道:“裴管家,这邯京还需你帮我看着,待我回来,要将后面几日发生的大小事情皆告知于我。”
裴旺果然不再纠缠,换上一副凛然神情,豪气干云道:“大人放心!裴旺定不负所望!”
裴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拉下了车帘。
裴旺前脚刚送走裴俦,准备进门时,一人骑马而来,停在了裴府门前。
裴旺定眼一瞧,连忙下了台阶,拱手道:“秦将军。”
裴俦瞧着门内,道:“嗯,你们家大人呢?”
“将军来得不巧,大人刚刚离开。”
秦焱微怔,道:“他去哪儿了?”
“大人要回剑门祭……”裴旺一句话还没说完,秦焱神色微变,扬起马鞭便飞驰了出去。
“……祭拜已故的老爷夫人。”裴旺被疾驰扬起的灰尘呛了呛,神情无奈。
裴俦刚走出两条街,忽闻后方传来马蹄声,短而急促。他正好奇是哪家的王孙公子白日疾行,就听见那人追上自己马车后便减了速度,似乎正与他们并行。
裴俦不由蹙眉,准备问驾马的小厮,左边车帘骤然被掀了起来。
双目对视,裴俦先愣了愣,旋即道:“鹤洲?”
秦焱一手驾马,一手支撑着车帘,维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语气也有些别扭地问道:“你要回剑门?”
裴俦不明所以道:“是啊,回乡祭拜一下我爹娘,过几日就回。”
秦焱容色稍缓,似乎松了口气,低低道:“是这样……”
“你怎么了?来得这么急,出了何事?”
秦焱摇摇头,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见裴俦点了头,他勒马而立,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裴俦没听清,想开口询问时,二人已渐行渐远。他干脆收回身子,坐了回去。
也罢,左右不过几日还会再见,到时再问吧。
回乡之程还算顺利,裴俦先去祭拜过父母,才在镇上打了两壶高粱酒,去了长孙隐的院子。
离乡几年,这方院子却依旧如初,一草一木几乎没有变化。
长孙隐正推着轮椅出来,一见院子里多了个人,愣了愣,问道:“阁下是?”
裴俦正背对着他,闻声转过身来,笑道:“师父!”
长孙隐微怔:“景略?”
几年过去,裴俦长高也长开了不少,长孙隐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高兴道:“好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结实了!”
裴俦许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闻言哼了一声,道:“那是,现在仲文都不一定打得过我!”
长孙隐也笑得开怀,忽皱起鼻子嗅了嗅,道:“臭小子,是不是给师父带了好东西?快拿出来啊!”
裴俦将那两壶酒塞到他手里,笑道:“就知道您最好老陈头家这口高粱酒!特意去镇上给您打的!”
“好!好小子!”
二人聊了半日,裴俦净挑些趣事同他讲了,江城之事却是一笔带过。
长孙隐何等人物,敏锐察觉到裴俦说起江城时,神色明显不大自然。
他这个小徒弟,这几年怕是过得不容易。
裴俦也跟着饮了些酒,当晚歇在了长孙隐家里。
月过中天时,裴俦卧在榻上,犯起了梦魇。
“师父,师父……”
长孙隐也被他的呓语吵醒了,忙披衣起来,举着一盏油灯去看。
只见裴俦满头大汗,将被子揉得乱七八糟,双手还无意识地胡乱挥动着,似挡似抓。
“师父……吴大哥……都御史大人……”裴俦断断续续地叫着几个人名,竟然呜咽着落了泪。
长孙隐目光复杂地瞧着他,轻唤道:“景略?景略,醒醒。”
裴俦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神情痛苦,泪流满面,哀声道:“对不起……银心……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长孙隐不忍看他这副模样,并起双指,往他风池穴上点了一下。
裴俦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好半天才找回焦距,随即看见了一脸焦急的长孙隐。
“师、师父……”
“为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别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那种浑话,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想哭就哭出来,压抑久了不是好事。”
裴俦得了令,在最信任的师父面前,终于将多日以来积压的情绪发泄了个够。
快到天明时,裴俦方才歇下。
长孙隐替他盖好被子,睡意全无,转动轮椅去了在院子里,一言不发,端坐到了日头高升时分。
作者有话要说:
[1]《后汉书·窦融传》:“欲三分鼎;连衡合从;也宜以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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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本心
裴俦醒来时没见到长孙隐, 披衣出了卧房。
“师父?”
长孙隐烹了茶,招呼裴俦过去小炉边坐下。
裴俦眼还红着,神色恹恹, 乖乖坐在炉边时, 长孙隐瞧得有些恍惚,竟觉得面前像是十三四岁的小裴俦。
他拨着茶叶, 道:“你昨夜犯了梦魇, 可BaN是没睡好?”
裴俦神色微僵, 他对昨晚大哭之事有些印象,本以为那也是梦里的画面,听长孙隐这么一说,他怕是扎扎实实地闹了一回。
“我……”
长孙隐定声道:“景略, 你有心事, 且已思虑成疾。”
裴俦不言。
长孙隐微叹一声,视线转向天边, 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沦落到了剑门?”
裴俦怔了怔。长孙隐的来历他多多少少知道些, 前朝皇家御用的铸剑师, 所铸兵器无不是当世顶尖。哪怕如今江山易主,他亦能凭借一身本事飨皇家供奉, 却舍弃无上荣华,来这不起眼的西南小山村过活。
“我常常在想,自己来这人世一趟是为何。我师父是铸剑师, 师祖是铸剑师,我便继承他们的本事与意志, 为皇室铸了一辈子的剑。后来皇城被破, 任我所铸刀剑再如何锋利, 也没能挡住敌军。我那时方知, 铸剑无用,防得住一时的刀兵,却防不住人心。
“城破之后,我最后看了一眼倾颓的宫城,头也不回地离开,浑浑噩噩流浪多年,从此走到哪儿歇在哪儿,这双腿也是在路上得罪了人被打断的。直到流浪到了剑门,认识了你父亲,相谈甚欢,索性便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裴俦,道:“景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对我来说,前朝曾经的辉煌便是我走不出来的心魔,我不敢说已经完全放下,只是,已经不会再畏惧了。
“景略,你亦如此,与其畏惧逃避,不如直面本心。”
师徒二人没再言语,听着茶水的沸腾声,静坐良久。
约莫过了半日光景,裴俦终于动了,他哑声道:“师父,徒儿记得您儿时为我铸剑用的玄铁,似乎还剩下一些?”
他站起身,向长孙隐行了个跪叩大礼,道:“徒儿……请师父再疼景略一回,最后开一回铸剑炉。”
裴俦在剑门待了两日,只身回了趟江城。
吴卫一众人就埋在都御史墓不远处,裴俦携了香烛纸钱,先去都御史坟前拜过,然后依次在那二十余个坟头前三跪三叩。
最后到了银心墓前,裴俦从怀里摸出一把饴糖,轻轻放在石阶上。
他摸着冰冷的碑沿,眸色朦胧,道:“银心啊,若是有来世,我来做你哥哥吧,带你吃遍世上美食,看遍世间风景,好不好?”
无人回答,连他的话也轻飘飘地飞散在空中。
裴俦祭拜过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剑门,与师父告别后,坐上了回邯京的马车。
马车照例在城门处停下接受检查,裴俦行了一路,胸中有些气闷,便准备掀帘下车透透气。
他刚出马车,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城墙下,有一人驾马而立,姿态风流,唇角微勾,一双眸子直直看进他眼里。
裴俦站在马车上,与他两两对望,竟无端生出些久别重逢的心绪。
他眼眸微动,俯身下了马车。秦焱见状也下了马,提步向他走来。
裴俦开玩笑道:“怎么,还专门来迎我不成?”
秦焱唇角笑意愈深,道:“自然。就怕裴大人瞧不上秦某。”
裴俦连声道:“不敢,不敢。”
秦焱端详着他,视线逡巡在他左耳附近,道:“怎么晚了两日,一路可还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