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顿时轰作一团,齐齐挤到衙前,要讨个说法。
“吵、吵什么!”那衙役咽了咽口水,道:“剩下的大米只有这种!你们要是嫌不好,就什么都没了!”
流民们怒气更甚,一齐涌上去,将那施米的木桌都撞翻了。
半沙半白的“粮食”洒了一地,又被无数脚印踩过,碾碎到泥尘里。
“哪有这样的!”
“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你们太过分了!”
都御史本来在同窦如松讲话,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奇怪地出门去看。
“怎么回事?”
现场有吴卫的人,认得都御史,赶紧拎着袋子上前去,掏出一把呈在手中给他看。
“大人您看,他们今日给我们发的是沙子!”
都御史皱起眉头,三两步走过去,拨开人群去看,果见那侧翻的木桌下,全是掺了沙子的大米。
他顿时勃然大怒,指着那堆大米,高声道:“窦知县!这是怎么回事!”
窦如松倒是镇静,瞥了地上一眼,将他请到一旁,悠悠道:“大人,江城的储备粮食已是捉襟见肘了,撑不过两日,下官也是为了安抚流民的情绪才出此下策,有希望总比绝望好啊。”
“你!”都御史简直想动手了,怒道:“那沙子是人吃的东西吗!”
窦如松不以为然,道:“这群人连树皮都能吃,吃点沙子嘛,区别不大。”
都御史只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若是裴俦在场,立刻就能将这狗官捆了,扔河里喂鱼去。
“大人!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窦如松这厢还在变着法儿地糊弄都御史,队伍末尾处却骤然嘈杂起来。
都御史转头去看,道:“怎么回事?”
流民们忽然不要命地往这边跑来,大喊大叫吵作一团,都御史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待他们离得近了,众人才知道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山匪!是山匪!”
“山匪进城来了!好多人!”
“快逃啊!”
都御史已经瞧见了骑马的匪首,若是裴俦在场,就会认出那是乌鸦寨的铁大。
他下意识朝窦如松望去,只见后者亦是一脸惊恐,似乎并不认识这伙匪徒。
流民们四下流窜,窦如松已经在招呼衙役们关门,见都御史一动不动,他赶紧喊了两声:“大人,快进府里啊大人!这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
都御史瞪他一眼,随即护着小孩妇人往隐蔽处去。
窦如松见状,咬了咬牙,喊衙役们关门。
都御史怀里抱了两个小娃,跟着几个妇人一同往酒楼跑。
山匪们骑了马,脚程极快,伸出的刀尖眼看就要戳上他后背。
都御史只听见兵器交锋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吴卫带了几个弟兄,将那几个山匪给收拾了,又招呼都御史赶紧带着人下地窖。
见这边竟有人反抗,有山匪吹了声口哨,顿时有更多的山匪涌了过来。
铁二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卫等人,轻蔑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反抗?识相点把女人财物都交出来,赏你们一个全尸!”
“呸!”吴卫吐出一口血水,愤愤道:“想动她们,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啧,不识抬举。”铁二举起右手,身后山匪们解下马背上的弓,拉弓引箭,一齐瞄准了吴卫等人。
“二哥!”
铁二听见这声音,立刻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小子,怎么总在这种关键时间叫住我!”
少年骑了一匹褐色马,从后面慢慢走出来,山匪们一见是他,也纷纷收起弓箭,让出道来。
吴卫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目眦尽裂。
他们中有人认得吴川,惊道:“卫哥,这不是你……”
“闭嘴!他不是!”吴卫红着一双眼,额头青筋暴露,望着少年平静的脸庞,默默握紧了刀柄。
铁二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望着吴川,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吴川没往这边看一眼,只笑了笑,道:“我……”
“吴大哥!”
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唤。
裴俦到了。
乌鸦寨一群杂毛兵,哪里是训练有加的梓中守备军的对手,不过两个时辰,就尽数被捆了,关进了府衙大狱。
裴俦派了守备军看守大牢,才出去找都御史谈话。
他来得及时,流民们少有伤亡,裴俦从梓中带了大夫,这会儿受伤的都包扎去了。
守备军又另置了桌案,将马车上的米粮尽数运下,按每家每户六升的量先发下去,人口多的又按比例另算。
流民们才从惊险中逃脱出来,便领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都纷纷笑开了花。
裴俦拉了都御史和守备军将领,正在府衙前商量着重建民房的事。
百姓中极大部分人都不认识裴俦,却知道官兵和粮食是他带来的,山匪们也是他下令抓的。
百姓们攥着手中的米袋,不由自主地聚了过去。
“……一部分去上游江城大坝,那里有位崔先生,是我请来重修大坝的高人,你们到了以后,凡事听他指挥便是。另一部分去城西,在地势高的地方圈出地来,搭建临时庇护所,不必太精巧,能平安度过雨季便是,之后我再向邯京要人……”
守备军将领听着听着,渐渐地偏了头。
裴俦觉得他神情奇怪,都御史也盯着他身后,直了眼,还不忘薅了裴俦袖子,道:“景略,回头。”
裴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谢谢青天大老爷!”
“感谢大老爷赐我们粮食!”
“要不是您,我们刚才就死在山匪刀下了!谢谢青天老爷!”
裴俦愣愣地望着跪了一片的江城百姓。
他简直……不知作何反应。
想过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来,又忽然觉得双腿灌了铅似的,重逾千斤。
想说些什么不必相谢的话,喉中又酸涩不已,开不了口。
少顷,他才哑着嗓子低声道:“我……受之有愧。”
守备军不是他的,米粮更不是他的。
都御史看出他那些小心思,把裴俦往前推了一把,道:“若是没有你,这一城百姓可撑不到这个时候,景略,不必自枷。”
他骤然拔高声音,道:“这位是我大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裴俦!是他在山匪丛中脱身而出前往梓中求援,也是他半刻不停疾行一日,从梓中带了兵将和米粮回来,助我等匪口脱困!裴大人之善举,受得起我等一拜!”
随即他退至一旁,实打实地给裴俦行了个礼,守备军们也依着军礼拜了拜。
不远处,正在接受治疗的吴卫等人始终注视着这边。
百姓们亦深深俯首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心意聚集起来,竟然有着如此震撼的力量。
裴俦感觉整颗心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他红着眼,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
低头时,一串泪珠洒落在地,无声地渗入泥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天晴
守备军们动作极快, 不过两日,城西便搭起了临时庇护所,大小逾三十余间, 虽不及普通民房, 住上一两个月是没问题的。
吴卫他们也不必挤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了,纷纷住了进去。
银心穿着娘亲做的新衣服, 臭美地在草地上转圈圈, 还拉着叔叔婶婶们看。
裴俦与一边与守备军将领说着话, 一边走上前来,刚上了坡,气还没喘匀呢,一团重物便直直砸了过来, 若不是他脚下稳, 早就连人带团翻下坡去。
裴俦衣袍被人死死攥着往下拽,他只得僵硬地弯了腰, 梗着脖子, 同那守备军将领又交代了几句。
等人走了, 裴俦才将那团子捞了起来,故作生气地道:“小银心不乖啊, 就这么撞过来,哥哥差点就摔下去了,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银心没被吓住, 反而高兴地抱住他脖子,贴了上去, 脆声道:“赔!银心赔!银心有很多糖, 赔得起!”
裴俦简直哭笑不得。
谁告诉这小丫头糖能当钱使的?
小丫头忽地挣扎起来, 喊道:“哥哥哥哥, 快放我下来!”
裴俦依言将她放下。
银心走开几步,站定了,然后原地转了几个圈。
“娘亲给银心做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裴俦笑弯了眼,摸了摸她头,道:“当然好看,银心是哥哥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啦。”
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俦瞧着这笑容,倏然想起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府衙大牢。
山匪们七八人一间,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
裴俦略过他们,径直去了最后一间。
里面只关了一个人,正背对着牢门,坐在草床上。
“吴川。”
听到有人叫自己全名,吴川先是抖了抖,随即极缓地转过身来。
裴俦眼神闪了闪,道:“流民们都被安置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你的家人们。”
吴川却摇了摇头。
裴俦不解地望着他。
吴川苦笑道:“去见他们,让我爹生气拿刀杀我,让我娘和妹妹在一旁伤心流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