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的距离很快拉近,阚竹意所骑之马通体乌黑,只四蹄处呈皎洁的白色,因此得名踏雪。
秦焱那匹则是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色,似一支卧伏在沉寂中的利箭,只待有人拉动弓弦,便会一箭跃出,直取敌将性命。
“偷偷来一营也就罢了,跑马还不叫我?不够义气啊。”
阚竹意说话永远带着三分笑意,没人见过她不笑的样子。
秦焱面无表情地驾马,不理她。
“啧,”阚竹意挑了挑眉,道:“做什么不理我?难不成那位不搭理你了?”
秦焱知道她是开玩笑,但不知怎的就想起秋猎那日,盈了他满怀的水沉香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身上的味道也能这么好闻。
还有那双幼鹿一样的眼睛,干净纯粹,当然,那眼睛的主人却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小幼兽。
还有那晚的驿站外,唇齿间尝到的那股……甜味?香味?比他尝过的任何一道佳肴都要更勾人心。
他形容不来那股味道,若要说香,邯京贵女们用的那些脂粉似乎更香,他没怎么亲近过女子,走得比较近的只有一个阚竹意,但她身上也没有这种味道。
这股味道令他上瘾,自那日冲动咬过一口之后,秦焱荒谬地发现,不够,根本不够。
他还想要更多更多,想要这股味道充斥在他的唇齿鼻尖,握在掌间,贴在身上,拢在怀里,想要牢牢衔住这味道,不让其逃走,也不愿别人来窥伺。
他想要这味道只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
阚竹意见他半晌不吭声,坏笑道:“被我说中了吧,想不到秦世子也有吃瘪的一天啊!”
秦焱瞪她一眼,道:“你倒是闲得慌。”
阚竹意耸耸肩,道:“不然呢,哪里都太太平平的,没有本镇抚大人的用武之地啊。”
“你这话要让今上听见了,非得打你几十板子不成。”
“打打打,随便打,打完我就上姑姑宫里哭惨去。”
秦焱哭笑不得,遥遥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应该不会落雨。
他道:“此处跑马忒不痛快,可敢同我去那京北山麓跑上一圈?”
“有何不敢!”
跑马场的门大开,二人离了邯京大营,打马往京北山麓而去。
与此同时,身背三只彩色羽箭的传信官抵达了邯京城门,城门守卫瞧见他身上彩羽,不敢阻挡,传信官驾马飞速掠过城门,一路直抵宫城,片刻后,一封边关急报呈上了景丰帝的案头。
跑了半日,二人皆汗涔涔的,骑着马一路说笑着从山麓上下来。
远远地,秦焱就看见一个穿着银色军服的京卫打马而来,下马时还踉跄了一下,似乎十分着急。
待他走得近了,二人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陛下亲谕,着定国公世子秦焱随军赶往西境御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28章 离京
景丰十九年秋, 沉寂二十余年的金赤终于又将獠牙伸向了大渊,只一口,便将大渊的西北方咬得鲜血淋漓。
秦权已经太老了, 昔日老将们死的死伤的伤, 哪怕他们自请奔赴战场,景丰帝也不会同意。
大渊金赤虽曾签订了百年合约, 但金赤人贪得无厌, 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反水, 这些年来景丰帝于练兵上没有丝毫放松,除西境驻扎的二十万大军之外,邯京加上相邻郡县的兵力共有十五万,岭南总督桂存山处亦有岭南守备军十万, 兵力是足够的。
只那率军的将领是个问题。
二十年的时间, 自然足够景丰帝培养出一个新秀将领。
邯京武官家族并不在少数,如寇家、阚家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世家, 奈何到了这一代, 阚竹意虽为京卫指挥使, 却是位女子,皇后也不会允许她领兵上战场, 至于寇家,那寇衍看起来倒是像武官,可人确是实打实考中的文举榜眼。
六部连夜集议拟出了折子递进去, 承和殿里的灯火亮了一夜。
张德福请了圣旨出来,文武百官连同知道消息赶来的秦阚二人, 在承和殿外跪作一片。
待他念完, 在场众人皆是一副被雷劈了般的神情。
景丰帝下旨, 让定国公世子秦焱任西境参将, 又从阚家与寇家重点了两个武官,任左右副将,协同秦焱辖邯京及周边郡县守备军十五万,两日后开拔西北边境,击退金赤。
定国公千护万护的小崽子,还是上了战场。
以石公平为首的世家们倒拿捏不准了,照这景丰帝多年以来的态度,应是不想让这秦焱执掌兵权才对,怎么这会儿倒放虎归山了?
百官中反对的人不少,俱被景丰帝压了下去。
临行前一日,景丰帝将秦焱叫到了偏殿。
在秦焱的印象中,这位陛下总是很忙,不是在看折子,便是在同臣子们议事。
此时阖了眼半靠在枕上,秦焱才发现,他已同自己爷爷一样,两鬓生白,面容不再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形容枯槁。
“鹤洲,让你领兵西北,心中可是怨朕?”
秦焱低了眉,道:“臣不敢。”
景丰帝坐起身来,微扯嘴角似乎想对他笑笑,奈何做不到,只把语气放得更轻柔些。
他视线散漫地落在空处,道:“朕常常在想,到底怎么做才算是一个好皇帝。
“夙兴夜寐,整日里殚精竭虑就是好皇帝了吗?”
秦焱默默地听着,不答话。
“朕当初被推上这个位置,没人问过朕愿不愿意,能不能做好这个皇帝。”他又将目光转回秦焱身上,悠悠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太后还在世时说过,你很像朕。”
秦焱微怔。
“不是面容像,而是脾性、家世,甚至处境。”景丰帝顿了顿,道:“邯京困你许久,如今我让你去看一看西北边境,等你瞧过了西北的辽阔天地,吹过贺兰山麓的风,饮过草原上的湖水,再想起这枯朽的邯京时,我想看看,你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秦焱退出偏殿时,天色已经黑尽。
他缓缓地走在宫道上,怔怔地想,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大渊皇帝。
秦焱率军出发的那一日,披甲坐在马上,回过头,越过黑压压的大军望去。
将士们不知这位年轻的将军在望什么。
最终,秦焱也没有见到期盼的那个身影。
他微闭了闭眼,回身,下令拔营。
邯京,或者说整个大渊都不看好这场战事,毕竟秦焱的荒唐行径摆在那里,他甚至没有正经上过战场,他们想,秦世子应该刚上战场就被吓破胆,然后遣送回邯京,换一个更牢靠的将领前去。
第一个月,秦焱没在金赤人手里讨到便宜,断了只手臂。
第二个月,秦焱拖着半好的手臂披挂上阵,与金赤人五五开,各自退兵三十里。
第三个月,秦焱采取迂回战术坑了敌军一把,将他们击退至贺兰山脉后方二十里。
捷报传来,至此,大渊无人再敢提秦世子纨绔之名。
然,纵使捷报不断,那金赤人却越打越难缠,且越发无耻。
明明派出人与大渊和谈,甚至签了停战协议,然后不过几日便重整旗鼓,趁西境军营放松之时偷袭。
如此几次三番,秦焱也不敢再懈怠,时刻绷紧了一根弦,拿得起放不下,战事逐渐呈胶着之势。
邯京中人人都在骂金赤不要脸,奈何千里之遥,没法儿指望这一城的唾沫星子能淹死金赤人,只能寄希望于那异军突起般的秦世子,早打完早回家。
转眼就到了景丰二十年夏。
一连几日放晴,叫邯京人以为终于盼来了好天,不想这竟是老天爷使的障眼法,一场更大更密的雨连夜倾袭了邯京,一连四日不绝,除城西加固过的水渠无事外,邯京另外三处护城河堤坝皆河水倒灌,淹没了部分房屋。
工部众人顶着景丰帝的怒意,没日没夜地抽水舀沙,加固堤坝,连一向惫懒的石公平也举着伞陪着熬了两个大夜,最后“病倒”回府修养去了,留下工部一帮小兵上下蹦跶。
累倒几批工匠之后,可算是止住了水势。
景丰帝正在承和殿里看着地方送来的折子,渐渐地沉了脸。
一干大臣在底下站着,都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言不发。
景丰帝倏然将一干奏折扫到地方,怒道:“江城、荆州、衡阳三地水患不止,房屋良田大半被淹,地方官府竟瞒报迟报,置百姓性命于危难之中,枉为朕的臣子!枉为父母官!”
他负手来回踱步须臾,道:“户部尚书,你说!”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筹措银两与粮食,送往灾区,先将流民安置好,同时着人前往修渠引水,否则大雨连绵,抱薪救火终不可取。事急从权,至于问责一事,臣斗胆,还是放在最后来吧。”
景丰帝往台下扫了一眼,除户部尚书外,其他臣子皆是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景丰帝怒意上涌,道:“其他人呢!都哑巴了?平日争功时你们可比谁都勤!”
这种时候,谁当了出头鸟,谁就容易承受天子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