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骤空, 秦焱手指微顿,低头瞧着裴俦乱糟糟的发顶, 谈不上高不高兴。
良久, 他道:“此处猛兽甚多, 员外郎还是快些离开吧。”
说罢调转马头,与寻来的阚竹意一同离开。
阚竹意偏头往裴俦的方向看了一眼,同秦焱说了句什么,见秦焱不理她, 阚竹意竟笑开了。
此时倒是脱险了, 裴俦却提起了另一颗心。方才他背对着秦焱,察觉到有人靠近, 借着外袍的遮掩飞速藏起了灵钧, 也不知那秦焱看没看到。
今年秋猎出了两位魁首, 一是三皇子刘焕,猎得的猎物最多, 这第一当之无愧,另一位自然是秦焱,猎物乃山中一只四尺高的吊睛白额虎。
秋猎举办至今还未有人去圈外猎过活物, 更不用说猎一只大虫。
虽没有先例,景丰帝一高兴, 便判二人并列魁首, 并予以重赏。
裴俦回到席上, 右侍郎被他的狼狈样吓了一跳, 忙问了出了何事。
裴俦一边敷衍他一边往高台上瞧,刘焕虽如愿夺了魁首,脸色却不怎么好,在秦焱上前受赏时死死盯着他,一身的杀气腾腾。
“也不知这两人打起来谁会胜……”
“景略你说什么?”
裴俦惊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忙道:“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右侍郎叹了口气,暗自神伤道:“你终归是大了,许多话都不跟我说了。”
裴俦:“?”您这像家长一样被伤到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头疼地去哄右侍郎,道:“大人啊……”
自秋猎后,石霄和梅万宪等一干人倒没再找过裴俦麻烦。
许是裴俦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终于得到了上级认可,春天的时候,景丰帝将裴俦调去了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跟着都御史监察百官。
这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岗位,不过都察院上下都是些头铁且刚正不阿的人,裴俦倒是舒服多了。
裴俦手里现下有个太仆寺卿私贩良马的案子,本应由大理寺来办,但这太仆寺卿跟皇室沾了点亲,大理寺拿捏不好,为了公平公正,便同都察院一起办。
那太仆寺卿自然已经被拿入狱,奈何最后一批良马还不知去处,几多用刑,都没能从那太仆寺卿嘴里套出东西。
据大理寺的耳目所探,有人在离邯京三十里外的驿站附近见过那批大月马。
大理寺的人将裴俦约在了邯京东门,裴俦等了大约一刻钟,便见一白衫青年打马而来。
裴俦瞧他模样,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心下微惊。
那眉目温和的男子在马上对他行礼,道:“在下大理寺少卿漆舆,阁下可是裴员外郎?”
裴俦回礼,道:“正是裴俦。”
“事急从权,裴兄,咱们赶紧出发吧。”
一路上,漆舆又将这贩马案前后细节同裴俦讲了。
原来这太仆寺卿是皇后的族亲,借着权力之便,将西域进贡而来的大月马私贩至金赤乃至南洋,实为大罪,听说皇后为了避嫌,已经多日闭殿不出,丝毫不敢干预这人生死。
大理寺追回了未离开大渊境内的所有马匹,唯有最近的那一批不知去处,一干刑狱官招摇过市地办案终究太过扎眼,大理寺便派出了没怎么出过邯京的漆舆,协同初来都察院的裴俦,一同私下寻察。
二人聊了一会儿,甚是投缘,漆舆忽道:“在下翻阅过那太仆寺卿贩马的记录,其间提到他曾将大月马赠与一人,裴兄可知是谁?”
裴俦摇了摇头。
漆舆道:“是秦世子。”
裴俦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漆舆见他不言,自顾自地讲下去,他道:“在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却什么也没查到,没过几日,那匹对不上账目的马又自己出现在了集市上,有百姓报了官,我们才将其找回。”
裴俦松了口气。
没来由地,他就是觉得秦焱似乎不会做这样的事。哪怕他声名狼藉,哪怕他骄纵跋扈。
他们一路往线索中提到的驿站而去,马行半日才至。
二人在那驿馆门口下了马,叫来马夫将马牵走,漆舆便蹲在地上瞧了起来。
裴俦看了看,发现他是在看地上的马蹄印,还时不时伸手去拨。
漆舆瞧了片刻,拿出方帕子擦手,道:“脚印太乱了,分辨不出是否大月马。”
裴俦点点头,看了看天色,道:“咱们今夜便歇在此处吧。”
驿站中多是来往四方的传信官们,着军服者有之,着官袍者有之,似裴俦这等穿了常服的,更是多不胜数。
二人找了处偏僻处用饭,实是打量着厅中众人。
来往军营之间的传信官总是行色匆匆,往往坐下囫囵吃了一碗,便抹了嘴牵马上路,丝毫不敢延误军情。
那些不慌不忙饮酒吃菜的,手中多半是些不急之务。
二人将一切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用了饭,便上楼休息了。
月上中天时,整个驿站都似乎沉睡了过去。
裴俦换了身方便行事的黑衣,悄悄摸出了房门,同漆舆碰了个头,各自下了楼去。
漆舆负责马厩,裴俦便去了院子里,沿着院周细细查了起来。
除非大理寺这类经过专门训练的官员,还极少有人能做到毫无痕迹地遮盖真相。
裴俦点了火折子,贴着地面看过去,果然在杂草掩盖之下,找到了些细碎的马蹄印。
寻常的马蹄上钉的马掌五花八门,西域进贡而来的大月马,则统一用了军中制式的马掌,认识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裴俦心道这个驿站果然有猫腻,得同漆舆好好合计合计。
手里火折子被风一吹,熄了大半,他蹲着换了个方向又将它吹燃了,然后看见了一双鞋。
一双,鞋。
裴俦大惊,站起来飞身后退,那人却比他更快,一把将人捞过,伸手捂住他的嘴,抓了他手,掐着他腰束缚至身前,又一脚将那火折子踩到了泥里,随即飞速后退,将裴俦一同拖进了黑暗里。
让裴俦绝望的是,这人武功不低。
哪怕他不怕暴露武功立刻出手,也无法从这人手里全身而退。
漆舆找了过来,没见到裴俦身影,又去了别处。
裴俦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人牢牢地捂住嘴,根本说不了话。
这人手上有厚茧,应是常年练武所致,身量比裴俦高了不止半个头。
裴俦尚在细细思索这人意图,没察觉他什么时候低了头,危险地逼近了他颊边。
他若是能转头,就能瞧见男人一双鹰目微狭,头微微凑近裴俦颈侧,细细嗅着,神情餍足。
就是这股水沉香的味道,叫他梦里都不得安宁。
男人无声无息地闻了半晌,似乎又觉得不太满足,干脆张了口,带了些气性,一口咬在他耳朵上。
裴俦猛地一颤。
趁他发愣之际,男人却松了人,往更黑暗中去,消失了。
裴俦气急败坏地转身,连他影子都没见着,于是更气了。
这什么一言不合就咬人的变态!
“裴兄?”漆舆听见动静,又找了过来,道:“你何时来的?我方才……你脸怎么这么红?”
裴俦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耳廓上那股异样的触感驱逐出去。
“无事,被狗咬了一口。”
漆舆微怔,视线好一阵飘忽。
“我在这远里发现不少马蹄印,全是大渊军营马掌的制式,此处应存放过大量的大月马,而且时间不久。”
裴俦犯了愁,道:“问题是,他们能将其转移至何处呢?”
漆舆也道:“如非马贩,这么多马招摇过市必定会引起重视,何况是大月马。”
裴俦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奇怪道:“那大月马,可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漆舆惊讶道:“裴兄竟不知道?”
见裴俦一脸迷茫,他又正色道:“大月马除体魄强健利于作战之外,还有一非凡之处,便是它飞速疾跑时,流下的汗红如鲜血,煞是特别。”
这不就是他前世在各种影视剧里面听过的“汗血宝马”?
裴俦略一思索,又道:“漆兄,我有了些头绪,不过还需大理寺配合配合。”
“裴兄请讲。”
裴俦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又往其上添了几笔,道:“烦请大理寺的各位以此驿站为中心,排查方圆五十里以内的大小型马市,将其一一控制住,一个都不能放过,具体等裴某到现场了才能揭晓。”
漆舆沉吟片刻,道:“可行,裴兄等我消息便是。”说完他便去马厩里牵了马,往邯京赶去。
大渊民间马市繁多,多为农作运货之用,邯京城中就有一个,只是规模不大。
裴俦果然在其中一个大型马市找到了那几十匹大月马。
大月马疾跑便会生出血色汗珠,那马贩们便往马身上涂了泥,以掩盖痕迹。
百姓们买马是为了劳作,哪里在乎马身干不干净,便没将这批浑身是泥的马同朝廷失踪的那批联系在一起。
幸而裴俦反应得及时,漆舆办事也利索,这批马还没来得及运出邯京地界。
大理寺众人纷纷对裴俦竖起大拇指,大理寺卿甚至亲自上门来拜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