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们酒兴正酣,上了头便有些口无遮拦,敞开了聊,从王子皇孙聊到市井琐事。
裴俦默默喝茶,心道原来无论哪朝哪代,有人的地方果然就有八卦。
户部那位侍郎忽地一拍桌子,红着一张脸道:“工部那群人忒不要脸,城西建个水渠而已,竟逼着尚书大人生生拨给他们二百两!”
工部,石家人的地盘,那工部郎中石公平再过段日子,怕是要升官了吧。
众人揣度着这层关系,暂时没接户部侍郎的话。
“嗝,”吏部右侍郎打了个酒嗝,道:“要我说,碰上五世家那都不算事了,邯京中有一个人却是万万惹不得的。”
说罢望向在场唯一的“新人”,高深莫测地道:“尤其是小裴这种长得好看的,见了他记得绕着走!”
裴俦:“……”
“你说的可是那秦世子?”左侍郎却哼了一声,道:“那是给定国公面子才称他一声世子,不然就他干的那些腌臜事,谁瞧得上!”
“就是就是,听说这人荤素不忌,私下乱的很!”
“前几日我路过国公府附近,隔了几条街呢,都能听见国公爷的叫骂声,怕是打得不轻!”
“活该!有国公爷管着都这般放浪,真是没救了!”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将定国公世子贬得分文不值。
裴俦静静听着,蓦然想起方才露台上那一双眼,隐隐觉得,这人并非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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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脊骨
邯京迎来了雨季,整日整日地下着大雨。
裴俦在屋檐下置了方躺椅,躺在上边听雨声,也听煮茶声,渐渐阖上了眼睛。
裴旺忙完出来,没听见水沸声,他顾不上壶身烫手,忙上前将那壶从炉上提开,揭开壶盖来看,果见里头的茶水都烧干了。
这一阵动静过去,裴俦倒是醒了,迷茫地望了望裴旺。
裴旺无奈道:“大人啊,下次您要煮茶还是小人代劳吧,这是这个月烧坏的第三个茶壶了。您知道咱们府上每月在茶壶上的支出非常高吗?”
裴俦心虚地咳了一声。
裴旺是他族亲,据说祖上世代都是裴氏家臣,随了裴姓,裴俦原身七八岁时还见过他。
当初裴俦只身进京,长孙隐不知托了谁为他寻来的,陪着裴俦从剑门一路走来,如今正是他府上的管事。
“咳咳咳,雨声有些大,我便没注意听这水声,哈哈……”
裴旺收拾着桌案,望了望那雨幕,道:“今年的雨水是有些大,听说城西的水渠决了堤,淹了好多民房呢。”
裴俦心下一跳,道:“城西?”
“对啊,就靠近护城河那一片,多是些来邯京谋事的外地人,工部那些当官的,不管不顾,唉,这水一淹,不知能坚持到几时哦。”
裴俦默默记下了这事。
大渊吏部向来位居六部之首,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勋封、调动等事务,三年一考,共考三回。
五品以下的京官,考满后由本部上官擢写评语送往吏部统考,四品以上由皇帝亲自决定升降。至于外官和军职,则由各地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考核,四品以上仍然由皇帝决定升降。
今年正逢上一次大考,裴俦初入吏部,被任以统筹各部上官评语折子,加封成册呈与尚书的活儿。
这是件马虎不得的大事,裴俦铆足了劲儿,细细瞧过每一条评语,生怕出了差错。
一连统筹两日之后,还真叫他瞧出了不对。
是一个工部来的折子,其间良多溢美之词,都是在夸那郎中石公平,这都是虚话,裴俦本可以忽视了,照实登记就好,但他发现,若是照这工部郎中升任侍郎的意愿来,那原来的工部右侍郎就要被连降三级,连个主事都做不成了。
裴俦拿着折子去找右侍郎,却被他劝诫少管闲事。
右侍郎语重心长地道:“小裴啊,咱们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就别多问了,知道吗?”
裴俦心下明白,这话是在提点他,但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块疙瘩。
直至后日他撑着伞打城西过时,这块疙瘩已经成长为了心上一块巨石。
那日又是大雨,裴俦送了案卷正往宫城赶,走到桥上时想起裴旺说这里泛了水灾的事,便停下来看了看,果见护城河边大大小小五十余间房屋,有大半都淹在了水里。
就连他脚下的桥,距离水面不过一尺有余,若不是建得高,此时这桥梁怕是已经陷入水里了。
隔着重重雨幕,裴俦瞧见不远处有十多个身影正站在水里,不知在忙碌什么。
他沿着河岸走近了些,方才看清那些人站的地方似乎正是原来的水渠,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别的原因,被大水一冲便垮了,大水跃过水渠,便淹了几十间民房。
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沙袋传过去,垒起来充当堤坝,欲将那缺口堵住。
雨势渐盛,水线越来越高,竟隐隐超过了他们垒起的层层沙袋。
有一高壮男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吼道:“大人,雨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危险,咱们先上去吧!”
矮小男子搀了个人,急速喘着气,也跟着道:“底下排水的通道出了问题,水排不到河里,许是被泥沙堵住了,咱们这沙袋只挡得了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大人,咱们还是报上去,筹齐了人手再来吧!”
裴俦瞧着那单薄的背影,惊了惊,这位工部的官吏竟亲自下水扛沙袋?
那官吏却摇了摇头,道:“等等等,得等到何时!等上边的指令下来,这一片早就淹没了!”
他随手夺过高壮男子手里的铁锹,望着水面,瞧准了位置,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
“大人!”
“崔大人!”
裴俦攥紧了伞柄,也悬起了一颗心,不自觉地往那边靠近。
工匠们心急如焚,他们多长在邯京,水性不好,这会儿再急也不敢贸然下去捞人。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高壮男子一下子跪在了河岸上,抱头啜泣起来,矮小男子颓然地瘫下去,脸上也浮起痛色。
裴俦却专心盯着那水面,不眨一眼。
三息过后,果见有一处水面泛起些气泡,裴俦飞奔过去。
崔邈浮了上来。
与此同时,堪堪达到那沙袋线的水位在迅速退下去,排水的通道打开了。
崔邈尚在挣扎着往岸边游,不想底下排水通道的吸力太大,竟一阵一阵地将人往下拉,一连灌了他好几口泥水。
工匠们反应过来伸手去够崔邈,距离不够,崔邈又递上铁锹,工匠抓住那铁楸,奈何木头柄见水生滑,握不紧,更抵不过水底那股力量。
眼见他又要被水流拉下去,有人已经急得哭出了声。
下一瞬,一双素白的手腕牢牢抓住了铁锹柄,用力把人往身前一带,便握住了崔邈左腕,他高声道:“大家用力,跟我一起拉他上来!”
工匠们齐齐聚到一起,最前面那人拉住崔邈右手腕,一个抱住一个,开始死命地往后拉,两边一起使力,竟真的将人拉了上来。
片刻后,众人精疲力竭地瘫在岸边,瞧着逐渐退去的水位傻笑。
裴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跟着欣慰地笑起来。
崔邈喘了好一会儿气,又拧了拧衣衫,将水拧干,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起身向裴俦行礼,道:“不知是哪部的大人,救了崔邈一命,日后定当报答。”
裴俦穿的是青色官服,自然知道瞒不住这人。
裴俦回了礼,道:“不敢,下官吏部员外郎裴俦,刚巧路过出了把力气而已,是大家一起救了大人。”
崔邈尚未回话,后面那群工匠倒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裴大人看着瘦,力气可真大啊,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拉一边,他一个人便抵得上我们所有人!”
“那是,我认识一个西坊的屠户,扛着两百斤猪招摇过市不是问题,要我说,他都不一定有裴大人这般力气!”
崔邈:“……”
裴俦:“……”
任谁被比喻成两百斤的猪或者那扛着两百斤猪的屠户,听了都不会太高兴。
崔邈闭了闭眼,暂且不想理会这群活宝,从一方高墙的裂缝里拿了纸笔,找了块干爽的空地,蹲在地上画了起来。裴俦凑近去看,虽然看不大懂,但应该是城西水渠的施工图。
裴俦瞧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忽道:“下水这种危险的事情,大人何必以身犯险。”
一阵风吹过来,加上衣衫还未干透,崔邈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手下却没受影响,在纸上绘下一条线,笔直不弯。
闻声,他头也不抬地道:“我在江边长大,自小便水性极好,事急从权,如何顾得了这许多。”
裴俦悠悠道:“大人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崔邈一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裴兄谬赞了,在下可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好官,只是想着将手上的事情做好,不使皇命被负,百姓罹难而已。”
裴俦笑了笑,连声称是。
次日一早,他便执了折子去了尚书处,将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一五一十地说了,请求驳回崔邈连降三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