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和冯鱼跳上牛车,往乱葬岗而去。
冯鱼像往常一样,指挥车夫将那些死尸倒在空地上,回头时,见男子轻手轻脚地搬了一具尸体下来。
见他站在那里不动,垂头望着那方草席,冯鱼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是、是你认识的人吧,节、节哀。”
男子摇了摇头,示意他无事,冯鱼又同车夫说话去了。
确定冯鱼不会看向这边了,男子捡起一块石头,不经意地往草丛里扔去。
二人安置完死尸,又乘上牛车回了城。
乱葬岗又寂静下来,只有风拂大雪的声音经久不消。
片刻后,草丛微动,走出一个人来。
他在男子方才搬的那具尸体前蹲下,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揭开了草席,露出下面的雪白面孔。
大渊首辅,裴小山。
*
周葛戴了个草帽,逆着风雪奔跑。
他拖了个板车,用厚厚的棉被将裴俦整个裹了起来,不露一分。
板车粗粝,乱葬岗到官道上距离不短,他一双写字的手很快磨破了,被木头上的倒刺磨得生疼。
周葛仿若未闻,只一味往官道上赶。
他今夜的任务,就是把裴俦的尸身运到官道上的一棵大柳树下,届时自有人接应。
他一双牛皮靴子浸在雪里,道路又不好走,鞋底很快也破了,雪水灌了进去,一双脚也冻得没了知觉。
周葛低头瞧了一眼,鼻子微酸。
这双靴子,还是先生花了半个月俸禄给他买的生辰礼。
他停下脚步,努力将那股泪意憋回去,隔着雪幕瞧见了宽阔的官道,面上一喜。
周葛刚迈出一步,便觉脖颈生凉,一柄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身后那人不带任何感情地道:“你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1]注:赃罚库:赃罚库,掌收放现审案内赃款及没收各物以送户部,并保管本部现银及堂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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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爱人
掌间的肌肤渐渐回暖, 秦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方才他半道上截了周葛,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还以为是桂存山派出来毁尸灭迹的人, 正要抓住打探消息, 这人回头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认出了他。
“秦将军?是秦将军吗?”
见他不言, 周葛将草帽一揭, 灰扑扑的脸上惊喜之色不言而喻。
秦焱没少去过国子监, 自然认得他,当下便收了刀,道:“你怎会在此处,还扮成这幅……”
周葛上前几步, 双手捉住了他胳膊, 迅速道:“我与寇尚书安排的人相配合,将裴首辅运了出来, 本是在官道上接应, 这不, 还没到地方呢,就碰上您了!”
秦焱视线缓缓下移, 停在那卷棉被上,有些呼吸艰难地道:“你说……把谁,运出来?”
周葛拨开棉被, 露出裴俦的脸来,“裴首辅啊!”
哐当——
随着胜意落地, 秦焱也无力地跪了下去, 颤着手去探裴俦的呼吸。
周葛立刻道:“假死!裴首辅是假死!我这有药, 吃了就能醒过来!”
秦焱只觉得一口气上得去下不来, 连瞪他的力气都没了,探鼻息的手一转,抚在裴俦脸上。
冰冰凉凉的,就好像上次……
秦焱眼底酝酿起了狂风暴雨,整个人气息变得阴沉起来,周葛不自觉地往旁边移了移。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冲周葛探出手,“把药给我。”
揣好了那小绿瓶,秦焱就着棉被将裴俦打横抱起,将他整张脸都掩在自己颈窝里,沉声道:“带路。”
“啊?哦哦哦,走这边。”
大柳树下停了一辆马车,里头的人听见动静,打开车门探头出来,是裴旺。
裴旺见了秦焱亦是惊了惊,看到他怀中人时瞳孔一缩,赶紧将两扇车门推开,招手道:“秦将军,快上来!”
车内置了暖炉,秦焱在案边坐下,又将裴俦揽到怀里,手在那暖炉上烘热了,才给他捂手。
“寇衍安排的?”
裴旺点头道:“是,我们在此接应裴首辅,本是要将他送往寇家在江南的私宅,现在既然将军您来了……”
秦焱哈着气给他搓手,头也不抬地道:“他交给我,你们回去复命便是,多谢了。”
“好。”
马车后面还停了个牛车,是给二人回城用的。
秦焱倒出那颗药丸,自己含了给裴俦喂下,又将暖炉拉得近了些。
药效没有那么快,裴俦的脸还是冷得像块冰,他干脆脸贴着脸,让自己的体温助他快点热起来。
“我,我赶了很久的路,累死了三匹马,丝毫不敢停歇,我好怕,景略,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他紧紧把人搂住,埋首在他颈项之间,在昏暗的烛火里哽咽道:“我恨自己不在你身边,恨自己,不能给你承担这些痛楚,我真没用,我真是,没用……”
自他出征西境,至今已经过去近三月了。
三个月里,裴俦在蔡起辛的手里都受了些什么罪?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自不必说,方才他抱裴俦时,隔着棉被都觉得他的骨头硌手。
怀里的人忽动了动,秦焱赶紧抬头,哑声道:“景略?景略?”
裴俦脸色是红润了,但此时皱着眉,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景略?你哪里不舒服?能听到我说话吗?”
裴俦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喃喃道:“疼,我好疼,好疼……”
“哪里疼?”秦焱六神无主地去扒他衣服,生怕有什么他没瞧见的伤口。
裴俦本就穿得单薄,秦焱解了他衣衫,在看到他胸前那些鞭打留下的红痕时,咬着后槽牙,甩了甩头,按捺下那股怒气,继续查看其他地方。
但是,除了这些已经愈合的红痕之外,裴俦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
裴俦紧闭着眼,无意识攥紧手边衣襟,发起抖来,“冷,好冷……”
秦焱又赶紧给他穿好衣服,拿棉被裹好了。
“鹤洲。”
秦焱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裴俦泪流不止,泣声道:“鹤洲,他们把我泡在水里,我好冷,腿也好疼……我动不了,挣脱不了,我好想你,好想见你啊……”
秦焱呼吸颤动,忍着酸楚将他一双脚摘出来,解开衣袍,让裴俦脚贴在他肚腹上,像抱婴儿般把人整个纳在怀里,衣袍合拢,又拿棉被将二人裹在一起。
他轻吻在裴俦额头上,眼泪就砸在裴俦颊边,给裴俦拍着背,哄道:“我来了,我在呢,不怕了不怕了,以后也不会再疼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景略,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咱俩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
外面风雪肆虐不休,这方小小的空间里,痛楚渐渐消弭,温情与爱意融作一团,紧紧相拥,绵延不绝。
裴俦腿上想是落了病根,落雪下雨就会泛疼。后半夜时他消停了不少,似乎没那么痛了。
秦焱思虑再三,带着人往三青山赶去。
*
这是秦焱第二次登三青山。
相比第一次的狼狈,他这次也没好上多少。从西境千里奔袭回京几乎一刻未停,说是灰头土脸都轻了。
不二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来,已经在院里磕着瓜子等候多时了。见他背着裴俦走上石阶,忙跳下石凳迎了上来。
“道长……”
“不必多言,先将裴小友放到房间里吧,照旧,你去洗个澡,我给他诊治先。”
秦焱勉强扯了个笑容,走出去的时候带好了房门。
*
裴俦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浑身冷得慌,自抱自冻片刻,瞥见远处走来个身影,他定睛一瞧,竟然是秦焱。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就将人抱住,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怎么在这儿?”
秦焱不言,只是沉默着将他搂紧了。
裴俦脸贴在他前胸,感觉到他的体温一阵阵地传过来,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抬头望秦焱,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这么久没见,都不想我的吗?”
秦焱温和地望着他,仍旧一言不发。
裴俦望了片刻,忽抬手掐了掐自己手背,不疼,原来是做梦啊……
他一下子泄了气,像只八爪鱼般扒在秦焱身上,捂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般踮起脚,仰高了头,亲在秦焱唇上。
一点实感都没有。
裴俦不挣扎了,蹲下去原地画起了圈圈。秦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只一味看着他,像个有温度的木头人。
他在冰面上呵出热气,就着那层雾画小人,画了个大的,扛着把大剑,那是秦焱。再画个穿宽袍的小的,那是他。
裴俦满意地摸着下巴,正要邀功,就见冰层裂了个口子,还未反应过来,冰层沿着那裂口层层碎裂,裂痕一路蔓延到了秦焱脚下。
他脸色一白,伸手就去拉秦焱,后者脚下的冰层瞬时分裂,秦焱顷刻间掉了下去。
“不,不——”
*
秦焱沐浴完回来,听见裴俦的惊叫声,抬手就要敲门,又念及不二救治时不可打扰的规矩,一只手生生顿在半空,怎么也敲不下去了。
好在那阵声音过后,屋内又沉寂了下去,秦焱静静听了一会儿,坐在石阶上擦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