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缙云氏从此被革去官职,嫁给了她救的那个人,也就是云娘子的父亲。鹿攸宁亲自送嫁,并承诺缙云氏,有朝一日定会允许女子为官。
直到十年之后,先帝登基,鹿攸宁成为皇后,才重新召缙云氏入宫,成为她的专属医官。
鹿攸宁不仅救过缙云氏的命,还救过云娘子的命。倘若不是鹿攸宁,云娘子在九岁那年第一次进宫时就被一个猥琐的老内监给糟蹋了。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大恩,今上谋朝篡位之后,缙云氏哪怕拼着性命也要为鹿攸宁报仇。
“她、她是如何报仇的?”楚溪客努力压制住哽咽的嗓音,不让钟离东曦看出异样。
钟离东曦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要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只当成旁人的故事讲述:“缙云氏给新帝的补药里下了毒。”
“可是她没有成功。”楚溪客颤声道。
钟离东曦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不,她成功了,她在临刑前咒骂新帝‘断子绝孙’——旁人只以为她在泄愤,后来才发现,自十四年前五公主出生后,今上再也没有子嗣出生。”
楚溪客突然明白了。
这件事姜纾跟他说过,为什么明明新帝不得人心,却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鹿攸宁的外祖楚家没有反,贺兰康也接受了,甚至大半前朝旧臣都继续在朝为官。
除了新帝手中握有禁军、十六卫以及勾结了皇城内监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是先帝和鹿攸宁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重病期间推演过许多次,倘若拼死一战未必不会扭转时局,可是,之后呢?
幼子继位,权臣监国,军权四分五裂,未必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黄袍加身之人,届时各路节度使纷纷自立称王,国朝各地兵戈四起,除了先帝落得个没有“亡国”的虚名之外,对百姓、对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对于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傀儡皇帝”的小太子来说更不是好事,他不仅没有实权,还会丧失尊严,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没有哪一对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因此,与其说今上是夺得了皇位,不如说是先帝和皇后鹿攸宁默许了这样的结果。
先帝驾崩后秘不发丧的那十五天,鹿攸宁送走了贺兰康,说服了楚家,给姜家、钟离家及各位忠正之臣家送去了先帝的亲笔信。
先帝在信中铺陈利弊,希望他们务必保全自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倘若新帝无德无能、横征暴敛,再起兵讨伐不迟,六十万平川军就是他留的后手。
先帝还给鹿攸宁和他们的孩子安排好了去处。只是,他没想到鹿攸宁早就下定决心与他同生共死。他也没想到,钟离一族会被今上灭门,更没想到姜氏族长明明看到了先帝的亲笔信,还是选择举族殉国。
姜纾把这些讲给楚溪客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先帝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今上的无耻程度——
“钟离一族是今上的岳家,他却杀得毫不手软;姜氏代代出鸿儒,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今上却连名声都不要了,也要将他们逼死。
“先帝是一位君子,又怎么能揣摩到那等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臭虫的险恶心思!”
姜纾也是历经人情冷暖之后,才渐渐理解了当年祖父的选择。
就像《史记·刺客列传》中豫让所说:“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先帝呕心沥血为臣僚筹谋,那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又何惧以死报之?
此时,楚溪客回想起这些,依旧免不了眼圈泛红。
他不想让钟离东曦看出来,钟离东曦就假装看不出,同样做出一副伤怀的模样,感叹道:“实际上,惠德皇后已经事先将缙云氏母女送去了洛阳,缙云氏得知她的死讯后千方百计赶回长安,给今上下毒。
“那时候,云娘子没有回长安,并不是她畏惧牺牲,而是惠德皇后料想到缙云氏不肯善罢甘休,临别前留给云娘子一句话——
“保住性命,以期来日。”
就是因为这句话,即使她因母罪没入军营成了一名歌伎,都没有自甘堕落,而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整整十五年,她终于等到了惠德皇后所说的“来日”,于是主动拿出缙云氏的印信,送去了黑店,这就等同于告诉那些前朝势力——
缙云一族,但凭差遣。
楚溪客没想到,随随便便收了个小徒弟就和自己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伤怀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回过味儿来,套钟离东曦的话:“这么隐秘的事,钟离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钟离东曦身体一僵,镇定道:“如果我说我是不放心有个陌生人出现在鹿崽身边,派人查了一下云飞的底细,顺带着查到这些,鹿崽会怪我吗?”
楚溪客的心尖仿佛悄悄颤动一下,不仅没有怪他,还因为这隐秘的关心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不,不行,要克制!
他把视线从他那张令人脑子不清醒的脸移到桑桑身上,努力维持着严谨与冷静:“这是很隐秘的事吧,你为什么能查到?”
“鹿崽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乐籍。像我们这种人,每日不知接触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难免有些朝廷都没有的消息渠道。”钟离东曦的语气显出几分自嘲。
楚溪客察觉到了,已经开始自责了。
紧接着,钟离东曦反将一军:“鹿崽会不会因为这位云娘子和前朝有牵扯就不敢用她?”
“当然不会!”楚溪客脱口而出。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
楚溪客反应过来,慌忙补救:“我的意思是,云娘子和她的母亲都是忠正之人,找她做帮手的话至少不用担心被坑骗……那个,什么前朝不前朝的,我一个摆摊卖烧烤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鹿崽说得对。”
楚溪客连忙把烤面筋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吧,不然要凉了。”
于是,俩人一个貌似若无其事吃面筋,一个心猿意马撸猫猫,双双捂紧自己的小马甲。
第38章
钟离东曦之所以推荐云娘子, 除了他绝对不会伤害楚溪客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当年,云娘子曾在御膳房做事, 于膳食方面颇有心得,若非那场浩劫, 她能做到尚食之位都说不定。
因此, 楚溪客打定了主意找云娘子合伙。
不过,他没有如同施恩一般找上门,而是先私下里跟云飞确认了一下,云娘子是不是果真因为祥云楼前掌柜的关系找不到活干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让云飞回家跟云娘子商量这件事。
云飞自然是欣喜异常, 当晚收了摊便跑回家中,第二日一大早, 楚溪客还迷迷瞪瞪地背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云家人就悉数到齐了。
云娘子见到楚溪客难掩激动,当即就要行大礼。
楚溪客忙虚扶了一把, 笑言:“如今云飞叫我一声‘师父’,我与云娘子便是同辈论交, 无需如此。”
云娘子是个通透人, 看出楚溪客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凉皮摊上。
楚溪客提出两种结算方式,一种是不管是赚是赔,都按固定的工钱给云娘子, 于云娘子而言算是旱涝保收;第二种就是楚溪客出食材, 云娘子出手艺, 所得净收入五五分成。
云娘子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她在意的不是钱,而是把这个选择当成了楚溪客对她的考验,她想让楚溪客知道自己并非贪恋眼前利益的人,她有决心与魄力。
倘若楚溪客猜到她此刻的想法,一定会一脸蒙,他就是单纯想开个凉皮摊而已啊,根本没想这么多!
两相谈妥,楚溪客迫不及待地问:“云娘子何时方便上工?”
云娘子道:“今日便可,只是妾须得把阿竹送回去,晚些过来。”
楚溪客看了看躲在她身后的云竹,想了想,说:“既然云飞和阿柱都在这里,也别留三娘子一个人在家了,云娘子大可以把她带来,让她跟着阿翁念念书也是好的。”
一来,留云竹一个人在家,云娘子到底不放心;二来,她整日在蔷薇小院进进出出,难免惹人闲话,有了云竹跟着多少能堵堵那些好事者的嘴。
云娘子顿时明白了他的好意,忍不住抬起头,从他的眉眼间看到惠德皇后昔日的模样,不禁落下泪来。
云飞和云柱两兄弟不明所以,憨声道:“阿娘,这是好事啊,您怎的哭了?”
“嗯,对,是好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云娘子慌忙擦去眼泪,对两兄弟道,“小郎君给了咱们全家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是咱们云家的大恩人,大郎,二郎,替阿娘给小郎君磕个头。”
两兄弟虽然丝毫不知云娘子话里真正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云竹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孩子也从云娘子身后走出来,对着楚溪客深深屈膝。
楚溪客猜到了云娘子隐藏的意思,没有阻止,只是执手还了一礼。
就这样,云家一家四口都留了下来。
云柱想法最单纯,因此也是最开心的一个,一个劲儿念叨着:“阿娘在,阿兄阿妹也在,和家里一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