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 (失眠孤独症患者)

　　侍卫讨好道：“今年春雨多，百姓肯定收成好。”
　　汉帝笑笑，不语。
　　精致华贵的金丝靴子踩在溅着泥水的肮脏街道上，因为下雨匆匆忙忙收摊的小贩走得着急，落了一个包子在地上。包子沾了泥水，滚在汉帝的脚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飞快地跑过来，在快要捡起包子的空当，突然被汉帝身旁的侍卫怒喝：
　　“滚开！”
　　侍卫拔刀相向，小乞丐吓得滚坐在地上，本就肮脏的身体变得更加泥泞肮脏，汉帝看着他泪濛濛的眼睛，用绸扇压住侍卫的刀，轻声道：
　　“无妨。”
　　汉帝让侍卫将小乞丐请到客栈里，请他吃了一笼热乎乎的包子。汉帝饶有兴趣地盯着小乞丐湿漉漉的眼睛，温声道：
　　“你的父母呢？”
　　“没有父母。”
　　“那是否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哥哥。”
　　“哦？”
　　小乞丐闷声吃包子，不做声。汉帝好奇道：
　　“那你的哥哥呢，他在哪儿？”
　　小乞丐说：“他把我丢了。”
　　好半晌，汉帝回他：“为什么把你丢了？”
　　小乞丐摇头，似乎很悲伤，似乎也没有那么悲伤：
　　“不知道，或许哥哥有他的事情，照顾不了我。”
　　“你会恨他吗？”
　　乞丐眨眨眼睛，纯真地摇头：
　　“哥哥对我很好，是我自己不好，所以他才不要我了。”
　　汉帝满意地大笑，笑得舒心舒朗，他命令侍卫将这个小乞丐带走，把他梳洗干净，带回汉宫，自己要亲自教导他。
　　汉帝对自己儿子都没对一个乞丐那样上心，他教乞丐读书识字，教他骑马射箭，教他作词写赋，显然将他培育成自己最亲近的人。
　　春末的时候，蓟县那边传来消息，美人受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健康，驿使送来的信笺中，美人受没有对汉帝提到一字一句。侍官小声问汉帝，要不要将美人受接回来？
　　汉帝当时正在教小乞丐写字，小乞丐十二岁，收拾干净还是像模像样，厚厚的嘴唇裂开，欢喜地执着书简给汉帝看，高高兴兴对汉帝说：
　　“哥哥，我写得对不对？”
　　汉帝看着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名字，淡淡笑道：
　　“荣儿写得很好。”
　　汉帝给小乞丐取了一个单名，荣。没人知道汉帝心里怎么想，也没人敢问汉帝心里怎么想。
　　汉帝还是让人将美人受接回来，圈养在汉宫旁新修的永幸宫中。这座宫殿是汉帝登基时为美人受所修，不过后来美人受被送到匈奴和亲，还没修到一半的永幸宫被太后强令禁止，后来汉帝重掌大权，停工两年的永幸宫已经荒废不堪。汉帝已经没有心思再修这座宫殿，索性令它荒废，不再动土劳民伤财，故汉宫里的人又称永幸宫为废宫。


第22章 22
　　某个下着雷雨的夜晚，汉帝突然被人叫醒。侍官急急慌慌禀报道：
　　“陛下，永幸宫塌了。”
　　汉帝这段时间都要靠着喝药才能维持睡眠，脑子有些昏昏沉沉，不清醒问：
　　“永幸宫，哪个永幸宫？”
　　侍官看他的脸色，突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一想到万一不说里面的主子出了什么事，身前的爷要是记起来，自己十条命都不够他砍，还是谨慎道：
　　“陛下，永幸宫啊！绒殿下在里面。”
　　汉帝或许还没有睡醒，淡淡笑道：
　　“荣儿怎么会在里面，荣儿在我身边。”
　　侍官看着他的神色，突然码不准汉帝的心思，汉帝难道真将自己的亲弟弟，绒殿下忘得一干二净了？
　　汉帝让侍官关好窗户，冷雨飘了进来，他嫌冷。侍官为他关好窗户，悄悄走了出去。汉帝侧着身子面朝床里，冷得瑟瑟发抖。他晚上睡觉总是嫌冷，不暖和，有人陪着他睡觉他又嫌膈应，待久了就会将人踢开。
　　他不喜欢任何人陪他睡在床上，他不喜欢他们的体温，也不喜欢他们的体味，他觉得他们就像一具具凝固的人形尸油，抱起来让他觉得恐惧，感觉像呆在炼狱里，周围的人都不是人，都是魔头，尤其是他曾经的母后。
　　汉帝睡梦中又梦到他的母亲，梦到她冰冷地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她的尸体依然像凝固的尸油，白惨惨、油乎乎的，汉帝恐惧地大叫：
　　“绒儿！绒儿！！”
　　汉帝冒着冷汗坐起来，才发现外面天还是很黑，暴雨还在下，睡在他偏殿的小男孩突然光着脚跑进来，抱住了他，安慰：
　　“哥哥，我在这儿。”
　　汉帝听着他稚嫩又陌生的声音，突然惊悚地低下头，他看着面前“绒儿”黑乎乎的脸，厚厚的嘴唇，突然猛地将他推开，想到什么一样，赤着脚就走出了殿外。值守在殿外的侍官身体被冷雨飘湿，冷得打颤，此时看到汉帝突然光着脚就出来，冷白着脸就走进冷雨中，恐惧道：
　　“陛下去哪儿？”
　　汉帝似乎还在梦魇，似乎又很清醒，他雪白的里衣很快被冷雨浸湿，嘴唇冻得乌紫，混乱又自欺欺人地问道：
　　“绒儿在哪儿？！”
　　侍官立刻说：“绒殿下在永幸宫，永幸宫里的人刚才过来传话说，宫墙塌了。”
　　汉帝暴跳如雷：“绒儿怎么会在永幸宫！谁把他关到那儿？！”
　　侍官不敢说话了，汉帝脚掌冻得发疼，看着侍官数落道：
　　“一群废物，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侍官诺诺点头，立刻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给他穿。汉帝穿好鞋子，脚掌终于舒服了些，冷雨中睨着侍官道：
　　“还不快去备车！！”
　　侍官急忙跑到院外去备车，连伞都忘记给汉帝拿。等汉帝坐上备好的马车，套上急忙递过来的狐裘大氅，还在数落侍官：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他不停地念叨“一群废物”，侍官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许猜到了一点半点，但也不敢胡乱揣测，不住点头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奴才蠢笨，奴才废物，奴才已经提前让人接了绒殿下出来，现在好好安置在永幸宫旁边的客栈里，绒殿下和小……小……没有大碍。”
　　侍官不敢称呼绒殿下的孩子为小世子，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叫，索性就糊弄过去，汉帝还在气哼哼道：
　　“一群废物！”
　　等汉帝坐着马车匆匆赶到美人受所在的客栈，已经三更。客栈外守着值守的护卫，密密麻麻围了一层。汉帝还穿着侍官的鞋子，鞋子有些小，汉帝走路卡脚，别别扭扭走上楼，还没走到美人受房间就大喊：
　　“绒儿！！”
　　美人受正在喂奶，孩子才三个月大，因为宫墙倒塌受了惊吓，哭闹不止，喝着奶还在断断续续哭喘。汉帝重重推开了重兵把守的房间，看到美人受坐在床榻上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系好，慌慌张张跑过去，满头满脸都是冷水，墨黑的眼珠子魔怔了一样，呆滞地盯着他，半跪在他面前叫：
　　“绒儿！”
　　美人受皱了皱眉，半年没见到汉帝，似乎觉得他有些不正常。汉帝或许是有些不正常，从他收养那个小乞丐开始，侍官觉得他越来越不正常。他似乎分得清小乞丐和真正绒殿下的区别，似乎又刻意将他们混为一谈，不容许侍官在他面前提永幸宫。侍官也猜不清他真正的心思，只能抠破脑袋地伺候着，防止自己某天因为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事掉了脑袋。
　　美人受嫌恶地向床里靠了靠，他的皇帝哥哥像个乞丐一样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痴笑道：
　　“绒儿，我来接你了。”
　　皇帝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冰冷湿透的脑袋靠在他的身上，闻着他身上的奶香，高兴说：
　　“哥哥来接你，来接我们的孩子。”
　　美人受惊讶得身体一抖，汉帝似乎有点疯了，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抱着他痴缠道：
　　“绒儿不生气了，我来接你们回去。”
　　汉帝用冷湿的大掌抢过他身边的襁褓，愣愣地盯着襁褓里的孩子，突然笑起来，眼泪都要笑出来：
　　“绒儿给哥哥生的孩子，我来接你们回去。”
　　美人受看着他哥厚厚大氅里被雨水浸得湿透的里衣，怀疑他哥是不是被雨淋糊涂了。


第23章 23
　　汉帝将美人受母子接回了汉宫。侍官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会儿对美人受嫌弃得不行，将人关到永幸宫里，不闻不问，一会儿又似乎将人捧到心尖上，吃住都要挨在一起。都道帝王无情，最是孤寡，侍官却觉得他的主子一会儿无情，一会儿又有那么点儿情意，最擅于自欺欺人哄自己。比如明明是自己毒死了他的母后，汉帝却不容许任何人说，太后大薨的时候在灵前守了七天七夜，眼睛也哭肿，像全天下最善的大孝子，结果太后要下葬的时候却又不允许将人葬到皇陵之中，不允许将她葬到先帝跟前，而是远远找了个郡县，随便找了个风水还不错的小土坡就将人埋了，丧葬极为简单。
　　这话传到民间里，汉帝却又成了孝顺又节俭的仁君，没有因为母后的死劳民伤财大挖特挖陵墓，汉帝在世人心中成了平易近人、体恤百姓的君主。总之好话都对他说尽，汉帝风评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