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院内梦会周公的大大小小登时一惊,白子道猛地跳起来,仓惶左右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哪个药炉又着火了?!还是城外病情又复发了?!”
“都不是!”
“那你叫唤个什么!”
白子道瞪了他一眼,啪嗒又瘫回椅子上。
宋清倒了杯热茶仰头咕噜咕噜咽下去,把碗摔回桌面,呼了口气,这才说道:“陛下立储了,说起来太子还和咱们院里颇有些渊源,立的是小皇子!”
“什么?!”这下换苏长音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两三步上前揪住宋清的手臂,一脸惊愕,“你说立得谁?!”
叶琅?!
“小皇子。”宋清道,“今儿个我照惯例去给宋妃请脉,恰巧听到大皇子在里头发怒,原是今日朝议时如歌王奏请将小皇子立为太子,说小皇子年纪轻轻就有忧国忧民的善心,只要加以□□来日必是一位贤君,同时把大皇子和五皇子都贬了一顿,陛下竟然还同意了。大皇子一直就对皇位野心勃勃,我进去时里头一片狼藉,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哩!”
宋清感慨道:“说起来小皇子,还是我们院里头拉扯大的呢,啧啧,如歌王夸赞的善心必定都是我等言传身教得好!”
林召光指着他笑骂了一声:“得了吧,就你们平日那做派,别说善心了,没养出贪嗔之心就算不错了!与其说是你们教的,还不如说是苏贤弟教的!”
白子道现下也不困了,抖擞精神一脸喜气,也跟着凑趣,“不过这也是喜事,贤弟来日你就多了个当皇帝的靠山……贤弟?!”
苏长音面色铁青地立在原地,手里的书卷捏得指尖泛白。
这个叶庄,他确实希望江山后继有人不错,但不是把这么小的叶琅推出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今日还得去如歌王那里诊脉,诸位师兄,还劳烦你们帮我授完这课。”苏长音勉强笑了笑,撂下书卷,披上大氅就迎着风雪急急就出了院子。
令无芳见状不禁纳闷,喃喃道:“这连药箱都没带,去诊个什么脉?”
*
苏长音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大理寺赶,二话不说直奔隔间。
隔间里头,叶庄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听着阶下下属禀报,大门哗啦一下猛地被打开,叶庄一抬头,就见苏长音板着脸硬邦邦伫立在门口,面色发怒地与他瞪视。
叶庄一点也不意外,神情镇定地冲底下人吩咐道:“你先下去。”
对方连忙躬身应是。
很快隔间内就剩下他们两人,相顾无言地对峙着,空气一下子凝静起来。
“衍之……”叶庄起身走到苏长音面前,后者只紧紧盯着他,叶庄碰了个软钉子,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而牵起青年的手,“……你别气,先听我说。”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大抵是知道自知理亏, 叶庄的态度不可谓不卑微。
他微微使劲,拉着青年走向一旁的矮塌,两人隔着案子坐了下来, 还特别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
苏长音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
清汤浮绿的茶盏递到眼前,他看也不看,只紧紧盯着叶庄,几乎是肯定地说道:“你早就盯上他了。”
当初中秋宴时叶庄突然请命做叶琅的先生, 他就觉得奇怪, 毕竟叶庄不像是会给自己揽闲事的人, 他还以为叶庄是在可怜叶琅。
可如今想来,恐怕叶庄在察觉叶琅天赋异禀的时候, 就已经起了心思了。
叶庄放下紫金茶壶, 闻言静默一瞬, 没有辩解, 大方承认道:“没错, 确实如此。”
“为什么?”
苏长音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着急之意, 抱着双臂诘问道。
大有一种要是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 就不会善罢甘休的气势。
如果这个时候有外人在场, 就会发现此时的阵仗像极了‘因为爹亲带娃产生失误,被娘亲兴师问罪’的画面。
“因为他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叶庄顿了顿, “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遇事能隐忍蛰伏,又不畏惧强权恶势, 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都说以小见大, 那时我便想这孩子只需要稍加调.教,来日绝非池中之物。”
“可他还这么小,他能知道皇位代表着什么?”苏长音蓦然抬高声音,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觉悟;是必须甘为百姓牛马、呕心沥血剖肝沥胆的决心;是焚膏继晷无人问津,一旦行差踏错就受万世骂名的孤决;是所有伤痕苦楚往回吞咽,高处不胜寒的清寡。
叶琅尚且是个小儿,甚至可能连王公侯爵的品阶都还没弄清。
皇位这样沉重的东西,叶琅那样幼小的肩膀如何承受得起?
苏长音气得手都在发抖。
心道最起码也该等叶琅再成长一些,再来思考这个决定。
“皇位的意义岂是凭年纪能看清的?”叶庄有些好笑,“叶琚年将而立,却自大狂妄,与叶瑢相争多年,视皇位如战利品,他能明白皇位的意义?叶琉二十有三,好享乐爱美色,只知人生得意须尽欢,至于民间疾苦从来懒得听一声看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皇位的意义?”
“那日在城外见难民饥不裹腹,叶琅尚且能连手中食物分出去,你可知若是换作叶琚或者叶琉,以冲撞之名将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御极之位为天下至尊,多少人虎视眈眈。”苏长音半点不为所动,“琅儿确实有一颗善心不错,可是那位置绝非仅靠一颗善心可矣。”
“没错。”叶庄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他有我为他保驾护航。”
苏长音:“……”
“他年纪小是没错,可如今并非乱世,待陛下与我除去乱臣、外攘异族之后,百废俱兴,交到叶琅手里的是安稳江山。届时有我摄政,一步一步辅导他坐稳帝位,他只需做好一个贤明君主,安安分分守住江山数十年,便能功成身退,难道连这点本事你都不信他么?”
苏长音:“……”
他哑口无言。
“你到底在怕什么?”叶庄叹了一声。
他捏着杯盏却不喝,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时洞若观火,直直看着苏长音,几乎要将他看穿。
苏长音心中顿时一刺!
落于檀木案上的指尖微微一紧,他的神情有瞬间慌乱,垂下头避开对方的眼睛,有些语无伦次,“我、我……那皇位本就是我们的事情……”
皇位本就是他们与皇帝之间的难题,不应该把年幼无辜的叶琅牵扯进来。
他视叶琅若幼弟,他真的很怕、很怕叶琅日后厌恶皇位,或者因此受到伤害……
他会内疚一辈子。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随后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笼罩,肩膀落着沉稳有力的力道,却是叶庄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按着他的肩膀。
叶庄像是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喟叹一声,冷然的声音带着温和宽慰——
“何必如此自责,我不是为了你才将皇位丢给他。”他顿了顿,“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动了寻继承人的心思。我这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恣意妄为、野性难驯,若是来日称帝只会是个受人唾骂的昏君。”
他笑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可我若是做了臣子,那就不一样了,我生而为刃,锋锐无匹……衍之,他是你最看重的孩子,我愿意为你成为他的手中剑,成为那座皇权之下几乎无人可以翻越的山峰。”
苏长音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
不是错觉,他真的听出了话语中的杀伐之意。
叶庄在他面前展示从来都是温和的一面,但此时此刻,他好像窥见了对方从来没有展示过的另一种姿态——
那是属于生杀予夺、纵横捭阖的如歌王。
那样强悍,
那样无畏。
“我愿为剑镇守山河。
我在一日,江山烽火不侵、邪魔不扰。
护你们一世太平安稳。”
犹如赌咒宣誓。
一字一字,铿锵铮然,饱含力量。
苏长音只觉得心中那颗大石被这一字一句砸的摇摇欲坠。
“所以衍之不必担忧,来日他为君主,我为忠君之臣,无论如何必定会保他安全无虑。”
苏长音默然无声。
当官这么久,他头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转头面向窗扉,企图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冷静头脑,然而一眼望去,重檐殿宇静默伫立苍天之下,愈发衬得他们犹如笼中困兽。
好半晌,苏长音才艰难开口,“我的愿望,从来都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我自然也是。”叶庄摸了摸他的头——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我知道你担心他,可你何不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一边说,一边抬头,视线落向不远的前方。
苏长音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
隔间的屏风后,叶琅正扒着山水屏风,探出头来怯怯地看着他们两人,“我、我在里头默写文章……”
他应该是在里面从头听到尾,飞快地瞥了叶庄一眼,哒哒哒地跑到苏长音身边,抱着他的腰一头扎进对方怀里,“苏苏你别生他的气,太子一事是我自己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