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如何了?”
“回太后娘娘,喝了驱寒汤,龙床上也添了几个汤婆子,等身体回暖,再喝两副汤药便好。文大人这两年身体已经温养得不错了,只是一天滴水未进,又恰逢寒气入体,才会如此虚弱,让御膳房备些吃食,等文大人醒了要及时用膳才行。”
太医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什么,文卿在昏迷中都觉得吵,他睡相一向端正稳重,这回却难得翻了个身,找到了一个更温暖的热源。
公仪戾正烧着热症,身上滚烫,给他回温自然合适,可这合适的热源却似乎不怎么情愿,一直往床边挪,最后实在挪到边了,只能让文卿蹭着。
虽然无奈,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牵住了文卿冰冷的手。
他的注意力全在文卿身上,甚至没发现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明明睡前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现在却能挪动身体了。
文卿骨貌皆是上乘,难得有能与之相媲美的人,而公仪戾却看不到这些,只觉得他眉心的纹路又深了些,嘴唇还泛着青,脸颊红红的,被冻伤了。
他轻轻地呼吸,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声音,唯有胸口缓缓起伏着,砰咚砰咚的心跳不快,但很沉,和公仪戾的心跳乱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公仪戾心中的贪欲占了上风。
他那么怕见到文卿,就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贪欲。
和文卿待在一起,他就像贪婪的疯狗一样,忍不住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他很饿。
没有先生就快死了。
“阿昭,让北宫将军带文大人离开吧!”
隔着一层纱帘,太后惊恐地看着龙床上交叠的身影,她不敢相信公仪戾有了这样的欲念和力气,她害怕。
她害怕那只是回光返照。
她的阿昭不是贪心的孩子。
从小就不是。
但听说人在将死之时,往往会做出一些难以解释的事。
“……”
“母后,我死以后,不要埋在皇陵。”
“我的骨灰要分成三坛,一坛埋进南境的土地,一坛洒入塞北的黄沙,最后一坛,藏进中书文氏的祠堂。”
“这是我的遗愿。”
公仪戾撑在文卿身上,长发垂在文卿耳边,他早已将文卿的面容深深地镌刻进心底,缓缓低头,于他右眼上黯淡的朱砂痣落吻,心想,这是我的遗孀。
天底下最好的先生。
“……带他走罢。”
文卿闻言,长睫一颤,作势要醒。
公仪戾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苏醒,怔了怔,连忙从他身上撤开。
连衣带都忘了给人系上。
文卿悠悠转醒,望着陌生的床梁,身上温热的触感依旧鲜明,连唇舌间都留下了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若是旁人,舌头早就被割下来了。
但他不懂皇帝此举何意。
明明这些年一直都在拒绝他,防着他,疏远他。
“文大人,醒了便出去罢……朕需要静养。”
文卿偏过头,冷冷地看向他。
他活了快三十年,头一次觉得这么委屈。
“微臣身上疼得厉害,走不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公仪戾问道:“哪里疼?”
“浑身都疼。”
“……”
公仪戾不再言语,没让太医来看伤,也没再出口赶人走。他避开文卿锐利的目光,勉强保持着平静。
可文卿已经不再上他的当了。
他和皇帝的关系从皇帝抱住他那一刻起就变得极其微妙,他不相信他们曾经清清白白。
他知道,他的记忆出过问题。
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答案就在眼前人身上。
临死之际,他一定要知道他曾经失去的是什么。
他渴望变得完整。
“文大人……”
“夜深了,太后娘娘、北宫将军便先回罢。”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公事公办,做的事却令人瞠目结舌。
“宫女太监也都退下,陛下由我照顾。”
“文大人万万不可!若是!若是……”德安公公连忙跪下磕头。
“没有若是,陛下不会死。”
死字一出,四下便皆安静了。
片刻后,没等文卿再说什么,太后孟如英突然崩溃,失声痛哭起来,北宫将军只能先将太后带走,公仪戾偏头看着帘外的母后,心中说不尽的愧疚。
好在他已经安排好了。
等公仪景即位,北宫便带她去南境,安享晚年。
他做梦都想再回到那片土地。
可惜回不去了。
“你们也都退下罢。”
“……是。”
文卿僭越,却无人敢不听令,皇权式微,只要文卿愿意,甚至能再次篡改遗诏,帝王死时有没有人在场都不重要。
“害怕吗?”文卿问他。
公仪戾闭着眼,佯装睡着了。
或许他这一睡,便再也不会醒来,但上天垂怜,若是能在文卿身边死去,他觉得很幸福。
“不必害怕,陛下不会死的。”
“像方才那样抱抱我,可以吗?”
“我知道陛下醒着。”
公仪戾脸色一变,睁开眼却依然不敢看向他:“你之前……没有昏迷?”
“我犯了欺君之罪,陛下要罚我吗?”
“……”
“陛下说要将骨灰放在中书文氏的祠堂,是认真的吗?”
“不过是说笑而已。”
“骨灰安置这种事,是能说笑的吗?”文卿微凉的手指抚上公仪戾的侧脸,像缠绕在骨骼上的毒蛇,蛇信吐在脸颊上,略有些酥痒。
“那微臣也说个笑。”他扳正公仪戾的脸,逼迫他和他对视,“微臣的骨灰,要和陛下的放在一起。”
“最好能……放进同一个骨灰盒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订阅!么么叽!
第62章 祝福
翌日, 钦天署监司的讣告张贴在九机塔门上,与此同时,苏府大门也挂起了白布。
钦天署监司仙逝, 依大夏宗法, 是为国丧。
当百姓惊惶不定,以为大夏国运将衰时,病重的皇帝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太医不敢说是回光返照, 却怎么也无法探出其中病理。
文武百官提心吊胆地瞻仰太庙祭坛,那里萦绕着不散的紫光, 和苏纪堂降生时天边的异彩一样。
公仪戾来到这里,便知道苏纪堂是献了祭。
前世他亲眼目睹苏纪堂运筹五行, 才知道大夏看重日月星轨谶纬之道, 乃是空穴来风, 并非毫无依据。
天道之名, 包容万物,游离其外,世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却从来不曾见过这种东西的本来面目。
然而苏纪堂世世为大夏国师,实际上是天道在这个世界的一抹意志,他拥有无上的占卜权力和无尽的寿命,除非自愿献祭, 否则世代轮回, 皆是天之骄子。
苏纪堂一走, 他的病便好了。公仪戾和他只有前世的一点渊源, 他怎么可能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为他投身祭坛?
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的人, 只有一个。
那就是苏拙玉。
前世苏纪堂愿意折损阴德重建时空秩序, 也是因为想复活苏拙玉。
百官默哀的时候,公仪戾没有从行列中发现苏拙玉的身影。
他看向祭坛,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从心底升起。
哀乐结束时,祭司从坛中小心翼翼地转移骨灰时,有些分不清香灰和骨灰,骨灰盒盛得很满,封祭时由帝王亲笔写下逝者的名字。
某一瞬间,公仪戾好像看见了自己和文卿的另一种结局。
笔墨颤抖着,上好的宣纸也洇开了。
公仪戾的字是文卿手把手教出来的,却和文卿的字迹很不一样,从来自有一股收敛不住的野性,挥洒自如,恣意张扬。
然而这次,他却用了最肃穆沉重的楷体。
不仅写了供世人祭奠跪拜的国师,也写了那个总是不被人记住的名字。
他在他们的骨灰盒前跪下,重重地磕着头。
群臣哗然,谓帝王之心至诚。
然而这不是所谓的礼遇,而是心底近乎愧悔的感恩戴德。
——
文卿还是第一次为谁守灵。
他这些日子总是做噩梦,梦见皇上死了,他穿着孝服,跪在棺椁边,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山河,还是说该跟着皇上一起去了。
他从来没想过,灵台上的人会是苏拙玉。
文卿浑浑噩噩地跪着,长发披散着,病容又憔悴了许多。
那时苏拙玉来见他,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然而他对他却尽是挖苦。
“大人,公子临走时留下一封信,说要亲手送到你手上。”
苏拙玉的贴身侍卫来到灵堂,跪在文卿身边,毕恭毕敬地呈上信件。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信封里是熟悉的江南宣纸。
苏拙玉常常给他写信,信使从江南过来,长途跋涉,到长安往往是十几日之后的事了。两地相隔千里,物候也各不相同,文卿无法亲眼去看的风景,苏拙玉用纸墨遥寄。
他的信里从来没有阴云,没有抱怨,没有哀伤,一切平和而美好,好像时间就这样流逝,幸福没有终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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