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天下有情人而哭。”
“天下有情人如鸳鸯,如春燕,如野凫,成双成对,逍遥自在,姑姑何必哭?”文卿拿出绣帕为文濯兰拭泪。
他记忆里,姑姑并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
可是最近,他的记忆好像出了些问题。
他记不清姑姑为何会重返京城了。
好像姑姑一直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但那怎么可能呢?
她原是扬州绮玉楼的花魁娘子,行走江湖的女侠客,当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住进状元府?
“晏清说得对……有什么可哭的呢?”文濯兰故作轻松地笑笑,“可能是年纪大了,思绪也泛滥了。”
“姑姑年纪才多大。”文卿收回绣帕,沏了杯茶递给文濯兰,尽力露出一个微笑,“姑姑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如今的路还未走多远呢。”
“春阳,吩咐小厮布菜罢。”
碗里的酒酿汤圆各个白嫩饱满,碗口浮着几颗枸杞,红枣将汤色衬得格外清亮,飘散的雾气中漫溢着甜味和芝麻香,瑞王早就饿了,吃得快了些,言官跪坐在他身边伺候他,见他差点呛着,肃声嘱咐了一句慢着些。
文卿不免好奇地看向他们,有些怀疑一个言官说话是否有这样大的分量。
瑞王注意到文卿的目光,脸顿时羞得通红:“先、先生……”
文卿闻言却瞬间蹙起了眉。
“本王有些太饿了……”
紧蹙的眉又慢慢松开。
“殿下尽兴吃罢,不用在意我。”
他说不上来,只是心中好像有些失落。
小厮又摆上了一盏点心,揽月阁招牌的红糖桂花糕,配着酒酿和茶格外香甜,文卿鬼使神差地吃了一块,却觉得味道并没有旁人所说的那么好。
片刻后,瑞王用完膳,便缠着文卿问东问西,他不会说话,却有天底下最忠诚的喉舌,他对京城的事依旧好奇,公仪戾和公仪峻的夺嫡之争他并未参与分毫,却很想知道公仪戾凭借什么赢得了文卿的青睐。
“凭借什么……?”
文卿好像还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思索了很久,最后看向瑞王的目光却十分茫然。
“我也记不清楚了。”
瑞王愣住了,以为文卿在和他说笑呢,颇有些无奈地朝着言官比划。
那言官这次却没有专注地看着瑞王的动作。
他被那个眼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权倾朝野的肱骨之臣,怎么会露出这样悲伤的眼神?
“抱歉,殿下,我身体有些不适。”
瑞王一听着急了,言官从小到大从来没说过自己身体不适,也知道他不是有点小病就禀报的人,眼下虽舍不得文卿,也只能急急忙忙地比划,怕耽误了言官看郎中。
“文大人,下官先送殿下回府了,殿下一直都盼望着您能登门拜访,日后若是有闲暇,还请多多走动。”
“若是殿下今日有冒犯之处,下官替殿下赔个不是,望大人海涵。”
文卿摇摇头:“言重了。慢走。”
“春阳,送送殿下。”
“是。”
瑞王走后,雅间又只剩下文濯兰和文卿两个人,日色比方才又亮了些,文卿起身走到窗前,将帷帘完全拉开,仰头注视着苍穹中温柔威严却令人潸然泪下的白日。
他想起一个人。
“陛下此时身在何处?”
文濯兰大惊失色,好在文卿背对着她,只觉得眼眶酸涩,却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他与几位王爷皆无兄弟情谊,选秀事宜也还未操办,深宫之中便只有太后娘娘那儿能去……”
“陛下勤政,哪怕是元宵也不忘处理政事,晏清不必担忧。而且……就算是还未选秀,只要皇帝愿意,也能微服出宫寻乐。”
“……”
“是啊,那可是陛下。”文卿哑然失笑,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又落下来,有些难过地问,“姑姑,为何陛下不召见我了?”
“晏清当年和陛下各取所需,互相扶持,良师高徒,也算京城一段佳话,如今陛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晏清国强民安的愿望也在慢慢实现,又何必继续捆绑在一起呢?”
“……是吗?”
“是啊。”
文卿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却依旧怅然若失,眺望着宫城如笼的高墙久久无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仪戾是个明君。
但是,在那之前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病倒
“正月里呀看花啊亭前台下——任它月如何亮——如何圆——故人把酒话——”
隔着红墙, 乐伎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悠扬,朦胧的满月披着轻纱,落在湖面, 碎成一盏盏温暖的花灯。
文卿陪文濯兰来到湖边, 买下小贩手中油纸糊成的莲花灯,信火点亮,从岸边放下, 轻手一推, 便汇入了灯流。
姑姑说放花灯是为了祈福,事先并未备好纸笔, 便只在心中默念。
那些愿望数年不变,无非是祈祷天佑江山社稷, 君护百姓子民, 时常挂念着, 一祈福便涌至心间。
只是又想起新帝。
本来都许好了愿, 放走了灯,偏要穿过人潮再去买一盏,等文濯兰睁开眼时,身旁人却不知所踪。
二人此行是为了谈心,并未带任何侍从,连暗卫都离得远。
文濯兰瞬间慌了神,腾地站起来找人, 却毫无头绪。人潮涌动, 文卿位高权重, 乃是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她也不敢大声喊叫, 怕反而招惹刺客。
“老天爷……”
“快!快扶起来!”
“别踩了!”
“别挤别挤……”
齐刷刷的抽刀声旋即响起。
“近身者, 格杀勿论!”
文濯兰心下一沉,当即逆着人潮,火急火燎地,艰难地前往骚动的中央。
看到人群中空出来的那一块时,脸色瞬间就白了。
文卿蜷缩在地上,淡紫色的鹤氅上满是泥泞,料想是谁方才在湖边走过,又挤踏在那光风霁月的人身上,他动了动胳膊,似乎想撑着站起来,暗卫跪在他身边,半抽出绣春刀。
“收刀。”
“扶我起来。”
人群噤然,原地空出一大片,偶有眼力见好的在夜幕中认出这是朝廷重臣,连忙跪地磕头请罪,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便跪倒一大片,一时人人自危。
“呜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闭嘴!闭嘴!”
一个七八岁的稚子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冷汗直冒,一下子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文卿艰难地站起来,手中抱着一个花灯,腿甲似乎有些松动了,走路不太利索,发簪不知掉在了何处,又或许是被人拾去了,长发披散着,眉眼间看不出情绪。
只是冷到极致了。
“你过来。”
他指了指不住嚎哭的稚子。
“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文卿看向身边的暗卫:“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暗卫抽刀。
“把他带过来。”
暗卫愣了一下,又将刀收了,如暗影一般将那稚子带了过来,跪在文卿脚边。
“抬起头来。”
“呜呜……”
文卿俯身,无知觉地伸手,隔着堪堪半寸的距离触碰那双噙满泪水的,琥珀色的双眼。
他也不知道为何,心里这样难过。
“罢了……罢了。”
“以后照看好自家的小孩。”
——
夜里,相府又来了不速之客。
暗卫受了罚,却毫无怨言,只是担心主子会不会出什么差错,毕竟文卿的命就是他们的命。
见皇帝来了,才总算放了心。
公仪戾依旧穿着夜行衣,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去哪儿偷香的采花贼,谨慎而急切。
文卿没有什么大碍,也未受惊吓,只是回来后更加病恹恹的,明明病情已经好转了不少。
回府后拆了腿甲,沐浴后便睡下了。
公仪戾悄声进屋,照例先点了柱安神香,等香味散开,才走到拔步床边坐下,摘下面罩,仔细检查文卿身上的伤口。
都是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小伤,石砾在手背上划过的痕迹,有些见了血,很快就凝住了。
脱下内衫,才发现手肘处有几块严重的淤伤,比血的颜色更深一些,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疼痛。
公仪戾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
他牵住文卿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下巴上满是胡茬,不愿意扎到文卿的手。
这是他日复一日枯燥劳累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
“先生……”
他用气声轻轻地唤,无限悲伤,无限眷恋。
文卿却没有回应他。
他睡得很沉,或许有个好梦,眉心是舒展的。
公仪戾如此想着,竟也默默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和少年时代没什么两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颊边两轮不明显的酒窝……
琥珀色的双眼。
和眼中不言自明的爱意。
“先生,好梦。”
翌日。
文卿醒时,已经记不清昨夜做了什么梦。
他的梦总是混乱难辨,只有醒来那一刻能勉强回忆起一些东西,隔着拨不开的浓雾,但依稀记得是很美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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