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稷安面色一沉:“大抵是那日走漏了风声,晏清也被牵扯到两党相争之中来了。”
“怎么可能……那天跟在稷安兄身边的都是信得过的清流重臣。”
“官场如赌场,你怎么知道真信得过还是假信得过?”辛稷安沉思片刻,落下白子,“北宫家最近在和长公主走动,姜家在和七皇子走动,太子之位乾坤未定,即便是清流官员也开始站队了。”
“有人选了大皇子。”
“不奇怪。”辛稷安吃下钟绥三枚黑子,“只是老夫也没想到,几十年同僚,自诩清流高洁之士,竟也会朝年纪尚小的晏清反戈一击。”
“北宫家以前不也干过这种事吗。”钟绥眯着眼,捋了捋胡子,“文德雍当年可是被自己人弹劾死的,哪是什么水土不服?”
“不过话说回来,他若不是私自占卜,执意违逆星盘卦象,纵容许氏诞下天煞孤星……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
辛稷安长长叹了口气,“晏清那孩子也是可怜人。”
“被他克死的许氏不可怜吗,这么说起来,德雍和许氏相继离世,倒真是应了那极凶极煞的卦象。”
钟绥唏嘘不已。
“这些事过去十多年,恐怕皇上都忘了吧,竟然允了文晏清给大皇子当老师,此次李君甫倒台,未尝不是一种应验。”
辛稷安刚刚动了收文卿为门下学生的念头,被钟绥这样一说,一时竟陷入了犹豫。
这十七年文府没再发生命案,文卿隐而无声,连他也快忘了,当时那场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的钦天监跪呈之祸,漩涡中心便是当时尚在襁褓的文卿。
天煞孤星。
当一个婴孩自出生起便背负着这样的孽债,他的一生都将被困溺在骂名之中。
太可惜了。
那样难得的后起之秀,比当年的文德雍更为惊艳耀眼,然而只要当年的事重新被挖开,人人便都会敬而远之,不会再真心相待。
……
入夜后,状元府。
文卿抽出剑匣里的龙泉剑,青铜剑柄上雕纹繁复,沉淀着年岁流长的古朴,剑刃却锃亮锋利,时隔十七年,依旧见血封喉。
这是同他娘亲嫁妆放在一处的,他祖父文德雍的遗物。
文卿仔细地辨察着剑身,终于在剑柄出找到了小篆刻成的三个字——临虞阁。
和东厂齐名的江湖秘密特务机构。
前世,这把剑被文瑨甫拿走了,凭着这三个篆刻之字,不但在江湖上如鱼得水,而且深得文濯兰溺爱,一辈子逍遥快活,未有忧患。
当真是很好的人生。
文卿垂眸看着这把龙泉剑,不知不觉间,剑刃竟汩汩淌下浓血,脚下踏着文瑨甫的尸体,被斩断砍碎的双腿散乱一地,惊叫声震耳欲聋。
去死。
通通去死……
“先生!!!”
公仪戾扑上来夺剑,却被剑尖抵住咽喉。
文卿墨眸猩红,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底魇雾未散。
有那么一瞬间,公仪戾觉得眼前人离他格外遥远,像初见时那般。
他捏着手中的小瓷瓶,忍着心口蚀骨的痛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文卿的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素色的寝衣上,晕开了一片又一片殷红的梅花。
“药。”
公仪戾双手捧着瓷瓶,没有上前找砍,只是满腔委屈地望着文卿的眼睛。
文卿却大梦初醒般,将剑一扔,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公仪戾觉得心口被压得极痛,可先生要抱,总不能推开,便咬牙忍着,轻轻拍先生单薄的背脊。
“阿昭……”
公仪戾艰难道:“阿昭在这里。”
“对了,药!”
“娘亲给了我新的药!”
“先生快吃一颗,看药有没有用……”
文卿此刻极为脆弱,耳边嗡鸣,听不清公仪戾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如果这世上只剩一个人能信任,便是眼前这个孩子了。
公仪戾喂他吃药,他便微微启唇吞了下去。
他的喉咙太苦,以至于连药的苦味都尝不出来了,药丸滑入咽喉,口中漫过的地方竟留下了一丝腥甜。
文卿缓缓睁开眼眸,哑声问:“刚刚喂我吃的是什么药?”
“安神护元丸。”
公仪戾并未撒谎。
这药确实叫安神护元丸,也确实用了九九八十一种名贵的南境圣药特制而成。
不过这并不是南境寻常所说的安神护元丸,而是以纯阳之人心头血为药引的安神护元丸。
他的病,寻常的药已经治不好了。
“先生,快点好起来。”
公仪戾抱着他,傻傻地想。
如果先生能好,哪怕让他现在把心剖出来给先生吃了,他也愿意。
可是……为什么呢?
就像先生说的,他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啊。
为什么他看着先生,总会觉得很难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观阅!么么叽!
下章给阿昭打晋江特供生长激素,先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开玩笑的)
第19章 长大
“王爷,京城来了人。”
月色如霜,风雪过境,刚刚操练完军队的戾王走进营帐,解下臂铠,沉默地接过士兵递来的信封。
安插在帝师府的眼线,每旬往南境寄来一封信件,汇报帝师文卿的吃穿住行,细到每样膳食的份量,每晚正房灯盏熄灭的时辰。
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坐在煤油灯边,将那纸书信翻来覆去地看,冷峻的侧脸被光线衬得意外柔和,又慢慢变得落寞。
……
公仪戾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的一瞬间破碎幻灭,努力回想,却只能抓住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
少年怔怔地坐在榻上,怅然若失。
片刻后,他抱着枕头,出现在正房外面。
子时了,文卿还没睡,正在书房算着兵部的账,只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便下意识按紧袖中的梅花袖箭。
“先生。”
低沉微哑的少年音。
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打开了,琢玉般的面容在夜色中有些晦涩,眉眼沮丧地垂着,像是在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来这里寻求安慰。
文卿松开暗器,隔着棂花窗温柔地摸了摸公仪戾的侧脸:“睡不着吗?”
三年前,公仪戾十二岁的时候,文卿便不让他留宿在正房了。文卿亲手帮他洗净被弄脏的亵裤,教他如何应对类似的清晨。
公仪戾很听文卿的话,文卿不让他住,他便乖乖回到东厢。东厢什么都好,比当年冷宫的用度要好千百倍,可他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
文卿这七年在官场平步青云,崇明帝老了,喜欢看歌功颂德的奏折,这种被清流官员鄙弃的事,文卿凭借卓绝的文采做得极好,故而遭到了不少的唾弃和妒忌。
大皇子入主东宫,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仅仅七年的时间,便荣升为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太子少师,年仅二十四岁的从一品大臣。
正如此,每日的政事也忙得处理不过来,陪公仪戾的时间便少了很多。
几日不见,总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些。
只是改不了小时候的性子,还是爱撒娇。
“小心——”
公仪戾单手撑着窗栏,稍一借力,从窗口轻盈地跳了进来。少年郎身形颀长,墨发如瀑,如今正是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时节,身上玄色的寝衣却过分单薄。
文卿蹙起眉,不赞同地看着他。
公仪戾却浑然不觉,或许察觉到了也当没察觉到,装着糊涂,往地板上一坐,脑袋枕在文卿双膝之间。
“先生总是很忙。”公仪戾轻轻牵住文卿的衣袖。
“哪有总是,前不久才陪你去放过花灯。”文卿无奈道,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实在生不起气来。
“阿昭今日骑射课上被夸了……姑姑说我很有天赋,这几个月成绩也很好,说明日要带我去京畿的马场练习呢。”
“那不是很好么?”
文卿在公仪戾面前比独处时还要放松些,唇角也带了些不自觉的笑意。
“先生会来看吗?”
“待我看看日程。”
文卿翻开卷牍,明日正是西北边境将领进京复命的日子,这两年西北河套一带失了大面积的疆土,上午的朝议极其严肃,下午要代崇明帝批答奏章,晚上还有宫宴,他作为一品近臣,实在是抽不开身。
“阿昭……”
公仪戾眸光黯淡,紧抿着唇,神色落寞。
“我明白了。”
文卿又心疼又好笑,无奈道:“你又知道什么了?看这眉头皱的,小小年纪学大人样。”
“我知道在先生心中国事为重,阿昭何时何地都该靠边站,不要让先生为难。”
“……”
文卿冷白的指尖抚过他的鬓发,不知从何时起,少年侧脸的轮廓已经变得深邃而清晰,水墨画一般的眉,琥珀色纯净的眼,高挺的鼻梁,颜色好看的薄唇……也越来越接近他记忆中公仪戾的模样。
只是这性子,真是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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