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铭的母后便是当朝的皇后,可汗去皇后宫中竟然还需要苏贵妃叫。
但的确如此。
时至今日,辛钤已经叫苏贵妃停了药,但长达一年的毒素包裹,可汗的身体乃至精神都已被腐蚀殆尽。
暴虐癫狂的性子致使他再听不进旁人的话,唯有体香特别的苏贵妃的话……
宠妾灭妻的事情若是放到别的朝代,大臣们弹劾的奏章怕是都要堆满御案了,但辛萨如今……
刚登基时,可汗脾气比起现在温和得多,当时还有许多大臣们打着绵延皇室子嗣的旗号上书弹劾苏贵妃专宠,想趁机将自家女儿塞进可汗后宫,以求得枕边风的效果。
起初可汗并未多言,也没理会这些奏折。
日积月累,几月之后,可汗的性子愈发喜怒无常,瞧著书案上每日一遍的对苏贵妃的弹劾折子,突然就发怒,处置掉好几个朝中大臣。
不是简简单单的问责辞官,而是玄武门前当着百官群臣之面受五十杖责,是家族百年之内不得有青年才俊入仕为官。
不为伤身,是为诛心。
此举一出,朝中众臣瞬间噤若寒蝉。
第二日,御台桌案上一本有关苏贵妃的折子也无,之前那些言辞激烈、恳切得仿佛快要急晕过去的大臣们全都闭了嘴。
自此,苏贵妃专宠的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可汗几乎每晚都腻在苏氏寝宫,就连祖制上:每月初一十五应与皇后行周公之礼的规矩都不再遵守。
可疑惑的是,苏贵妃一年多以来一直没有孩子——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生子传代。
苏贵妃有宠无子且身在皇室,可谓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但可汗非但不曾责罚,还在朝堂中说出‘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子嗣的事情不必着急’诸如此类的话语。
足以见得苏贵妃盛宠的架势。
皇后本就不受宠,前几日又因为星象栽赃的事情败露,得了可汗厌弃。
原本病气的身体急火攻心之下,已是不大好了。
所以,辛铭才会拉下面子找到辛钤头上。
说什么请可汗去皇后寝宫用膳,都是表面好听的话,实则……怕是阴阳两隔前地最后一面吧。
想明白其中关系后,燕泽玉蹙眉看了眼赌桌对面的辛铭。
他原本暗忖了许多对方找来的目的,唯独没料到……
为权利斗争多年的辛铭,居然会为了满足皇后的临终心愿求到辛钤头上。
毕竟太子与二皇子之间不可调节的关系已经深入人心,此举的确出人意料。
“你的筹码呢?交易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辛钤的表情隐没在面具之下,晦暗幽深。
辛铭抬眼,道:“苏贵妃的身世,以及她受你指示,毒害可汗的证据。”
狭长的眸子骤然压低,辛钤指腹捻过骰子的棱角,一时间没有开口。
空气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紧绷得叫人窒息。
燕泽玉的心脏也微微沉了几分。
辛钤如此缜密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叫这种关键证据轻易流于他人之手。
辛铭口中的证据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假的,只是想以此诈人;
其二:真的,辛铭花费大力气找来的有机会扳倒辛钤的证据,却为了让皇后见可汗最后一面而主动拿出来交换。
后者听上去太不可思议,燕泽玉不相信这证据会是真的。
但当辛铭说出‘骊山’二字时,他看见辛钤拨弄白玉骰子的指尖猛然顿住一瞬。
这一瞬极短极快,可在场众人都不是善茬。
辛铭身体往后靠了靠,姿势看上去比先前放松不少,似是心中已有定夺,男人玩顺势而言:
“当年可汗扩张领土的第一场战役便是收骊山,我记得……当时骊山上上下下皆死于屠戮,可汗唯独因为大公主早夭而心软放跑了两个年幼女孩儿。”
“苏贵妃便是其中之一罢?”
辛铭没接这个话茬,指尖轻轻一推,手中的骰子在桌面翻滚数圈后晃悠悠停下。
六颗朱砂红点的最大面赫然翻在顶上。
“你希望可汗何时去咸福宫用膳?”辛钤淡淡询问。
——这是应下对方的交易了。
“越早越好,明晚吧。”
辛铭临别前打量了这座辛钤名下的金碧辉煌的五显阁一番。
视线回圜,转而停留在他和辛钤身上,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似是言语未尽。
但最后仍旧是一言不发,领着云忌离开。
辛铭的突然造访是始料未及的,原本两人计划好去逛夜市的行程也耽搁了。
摘了面具,他们从五显阁的后门出去。
月华隐没于乌云之下,天幕撕扯着黑暗,笼罩得愈发彻底。
已是三更天,熙攘热闹的夜市街道已经逐渐冷清下来,稀稀拉拉还有几个摊贩没收摊,摊位支着几盏幽暗的灯。
他瞧出辛钤寡淡表情下隐藏的不愉,思忖半刻,主动牵上对方的手。
温凉的。
他像每晚为对方暖手一样,握住揉了揉。
即便不去看,他也对辛钤掌中薄茧的位置了然于心。
辛钤总爱用这些粗糙的茧子来蹭他的脸、他的胸口,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涔凉的手逐渐被他暖得温热——这其实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抿出一个浅淡的笑,他在辛钤手背上点了点,待男人回眸看他时,道:
“这比交易对我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亏损,甚至还赚了。再说了……辛铭手中的证据不也交易给我们了?”他以为辛钤是在为辛铭抓住了证据而心烦。
男人定定看了他几眼,叹气,道:“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脑袋瓜还得再练练。”
额头被辛钤不轻不重地点了下。
“真以为辛铭手里有能拿捏我的证据?”
“难道……”
“他不过是查到几年前可汗放走两个女孩儿的事情罢了,就算苏贵妃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如今前来复仇……他没有证据能证明苏贵妃受我指使。”
“朝中虽默认苏贵妃是我的人,我也没遮掩,但其中证据……他找不到的。”
“再说了,两周前苏氏已停了药,就算一切败露,巫医也只能查出可汗体内残留毒素,而揪不出凶手。”
“为什么揪不出凶手?”按理说,苏贵妃整日与可汗在一起,她的嫌疑最大,没有理由揪不出啊?
辛钤在少年鬓角处拂过,并未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燕泽玉是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才骤然发觉缘由——
就算事情败露,苏贵妃也能不被可汗疑心的条件竟是以她的身体为代价的。
那能让人心智紊乱、气血流失的毒药是她每日亲口喂进可汗身体里的。
她身体内的毒素比起可汗体内,只多不少,只是她每日服用与此种毒药相抗的另一种药,才得以灵台清明不似可汗那般癫狂。
没人会怀疑一个同样中毒,甚至中毒更深,体内毒素种类更多的人。
这桩事情最终只会被归结为后宫争斗——有妃嫔不满苏贵妃专宠而心生妒忌,给贵妃娘娘下毒却害得可汗也身染毒素。
这件事情直到苏贵妃去世,燕泽玉才知晓。
每一次跟那可汗唇齿交缠、颠鸾倒凤……
毒素看不见也摸不着,她却仿佛能感受到毒素一点点钻进可汗身体里、啃食血肉的模样。
几欲作呕却也令人欢欣若狂。
恨意是长满霉菌的皮肉下仍旧猩红鼓动的血液,昼夜不停,维持着她最后的生命。
大仇得报那晚,她没再吃压制毒性的药。
重物砸在地面的巨大声响惊醒许多守夜打瞌睡的奴仆,他们纷纷聚集。
第二日,太妃娘娘,也就是从前的贵妃娘娘薨逝的消息传遍皇宫。
随消息一同传递的还有那晚的情状——
都说从前的贵妃娘娘也染上了先可汗的癔症,暴怒无常,嘴里不停咒骂先可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最后自个儿跑上城楼摔死了。
一袭火红的衣裙,飘飘洒洒却又惊心动魄,地蓦砸在地上。
血液渗透在层叠红裙中并不明显,乍一眼还以为是微醺美人醉倒长街,美得叫人心醉神往。
不过这时的燕泽玉并不知知晓苏贵妃以自己的身体为引,下毒报仇的事情。
辛钤也无意在此提及,绕开话题,拉着小家伙沿夜市的长街漫步。
喧闹之后的夜市街道格外安静些,偶尔还有一些行人也都是提着东西往外,打算回家的模样。
辛钤似乎在寻找什么,在各个摊位打量着,寻找无果后,男人带他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小贩面前。
支起的小摊儿上摆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竹条编制,薄纸粘糊的花灯,是磕碰之后的残次品,这才无人问津、被留到了最后。
燕泽玉仔细瞧了几眼,依稀看得出原本是做的兔子模样。
“客官!最后两个兔子灯呢,可爱又亮堂!提着回家也能照路呢!一起买的话,我给两位客官便宜些!”
辛钤看向他,似是询问。
小贩儿见此情形,也瞧向他,眼底满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