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玉勉强回神,大抵是脸上失落的神情难掩,辛钤若有似无的目光总跟随着他。
他不想被看出什么来,不得已,燕泽玉提起精神,微勾唇角,道了句:“今日舟车劳顿,累了。不想弹。”语调刻意放得轻悦,也不知辛钤信没信。
但无论如何,辛钤没有在此过多询问,这让燕泽玉心底稍微熨帖。
男人领他往后殿内走,绕过屏风书架,撩起珠玉门帘,看上去比燕泽玉这个十几年的主人还要熟稔。
两人进了寝殿,辛钤转身掩了房门。
又是独处。
燕泽玉发觉自己真的很不擅处理这样的场景。
相对封闭空间里,辛钤九尺高的身形存在感高得惊人,难以忽视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更是清晰,让他想忽略都做不到。一度无措到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摆。
两人一时半刻都没有说话。
燕泽玉视线下意识跟随辛钤的背影而动,注视着男人在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殿里来回,最终停在了窗边置放着的贵妃椅边。
辛钤目光微垂,落在这缓缓晃动的贵妃椅上,半刻,侧眸望了少年一眼。
不难想象,漂亮的小家伙从前懒洋洋躺在窗边儿晒太阳的慵懒模样。
‘吱嘎——’窗开了。
望眼已是近黄昏,烧红的云彩在夜幕来临前撕扯最后一片不甘,为日落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后院一大片梅林开得正盛,鸽子血的色泽。
枝杈交错、团簇抖擞、风华正茂。
也不知是赤色的天衬托了这梅红,还是这血色的梅衬托出这艳天。
燕泽玉的视线也随着略过,从男人宽阔的肩头望出去。
层层叠叠的红,满溢着挤进眼眶。
明明晨起时还落雪,这一整天淅淅沥沥不间断,按理说,后院儿的红梅应该被雪压枝,银光素裹的一片。
但……一眼望去,梅簇不仅未因雪白头,反倒抱香枝头争奇斗艳。
怪事。
不过略微一想,也能有答案——
大抵是奴隶们都知晓长乐宫即将住进来的贵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稍逊的后殿里,再不济,也会住上炙手可热太子殿下的豢宠。
这要是随便讨到哪一个的欢心,以后富贵不是泼天?
服侍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上凑,殷勤讨好地早早扫了雪,就连枝头的乱白都尽数打落了。
“还是托了你的福。”
燕泽玉勾唇,含糊不清嘀咕两句,语气里说不清的嘲讽。刻意压低音量后,远处立于窗边的男人并未听清,只是略有所察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门庭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金戈的声音透过木雕门框传来——
“太子殿下,可汗吩咐了,说是大家一路风尘、舟车劳顿,今晚原定的接风宴往后延迟一天。”
辛钤抿唇嗯了声,金戈在听见回答后很快踏着脚步离开。
谁知辛钤又把人叫住,道:“晚膳做好后,直接传到后殿。”
“是——”
传到后殿……?
无论何处,这迁宫的第一餐都是重要龙头,辛钤提了一嘴后很快便有奴仆鱼贯而入,偌大圆桌琳琅满目摆得满满登登。
侍奉主子用膳的奴仆隆重围了一圈,默不作声立在一边,倒不显得突兀。
辛钤抬头环视,似乎是在打量这后殿的陈设,又似乎是在看这些被拨来的奴仆是否忠心。
被男人鹰勾似锐利的眼神扫过的奴仆都下意识挺直脊背,像是接受检阅的赛马。
燕泽玉的视线也跟着辛钤而动,内心揣摩对方的意图,只是最终无所收获。
就在他刚要收回视线时,辛钤忽而勾唇笑了笑。
燕泽玉不露声色地侧了侧头,很快敛下眉眼,听见辛钤不轻不重道:
“正殿装潢太陈旧,本王不算喜欢。摆件修改完缮也是件大工程,如今各宫都在清扫,人手多有不足,此事暂搁。”
“这后殿流光,陈品雅致,本王多有欣喜,这几日便先在后殿住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如赛马一般警惕的奴仆们这下全僵住了,有两个角落边儿年轻的小姑娘没忍住,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她们还没见过放着豪华正殿不住,专门住后殿的主子哩!
在这个处处都讲求‘名正言顺’的宫里,这个‘正’字儿可不单单只是个‘正’字儿。
晌午都还听说,可汗曾经最爱的妾室今天刚进宫就摔了一副茶具,不就是因为苏贵妾得了正殿主位,满心期待的她却被分了偏僻小宫的侧殿吗?
这太子殿下,真是个怪人。
侍奉的一众奴仆不懂,可能就连贴身伺候的金戈也不懂,太子殿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跟玉公子挤后殿。
当真不爱正殿摆设?
还是真如传闻中一般,将玉公子宠上了天?非要一起睡后殿?
燕泽玉脑海里却隐约浮现一种猜想……
作者有话说:
辛钤:跟老婆睡,贴贴~
第51章 横陈入目
辛钤不住正殿……难道是因为自己?
啧,想什么呢?
燕泽玉很快将思绪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因为正殿是大哥曾经的寝殿,因为他怀念大哥过往留存的痕迹,辛钤就封锁正殿,不入住、不改置?
他做梦也不敢往此处想啊。
可事实就这么横陈入眼。
叫他想回避逃开,也不得要领。
燕泽玉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窗外熟悉的寒梅冷香丝丝缕缕侵入鼻息,他望着床梁帷幔上精雕细琢的纹路,丝织金蛟戏海棠的图案在柔和月光下栩栩如生。
一如往常。
要说起来,今夜唯一略有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同床共枕的人,让燕泽玉不得不从床榻正中央睡到内侧——原本独属于他的位置被辛钤占去一半。
他眨眨眼,脑子里纷乱思绪不止,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忽而起身,摸到床头顶格出一块不太明显的凸起,按下,‘嗖’地弹出一方小盒子。
木匣子内还有一个竹编做圆盒,里头放的是他在大晏尚且金玉其外时沉迷一阵的小玩意,瞒着父皇大哥偷偷珍藏了好段时间的斗战胜佛蛐蛐。
国破颠簸数月,他倒是把这忘了,突然回想起,心里头不是滋味。
床梁头顶镶嵌着父皇赏赐的东海夜明珠,泛化折射着窗外波澜柔和的月光。
盛着流转月光,燕泽玉看清了竹编盒子里干瘪,僵硬如柴的蛐蛐。
“死了。”平静无波的一句,末了却带些悲寒。
整整几个月,断水断食,能活下去反倒奇怪。
若是知道它会落得如此境地,不如早些放生,还有一线生机尚存。
“蛐蛐?”辛钤侧头问他。
“嗯。”
男人似乎看出他为何沉默,垂眸片刻后,缓道:“蛐蛐本就春生冬默,轮回使然,命数在此,与你无关。”
“春生冬默?”燕泽玉带了一抹疑惑。
从前都是小夏子出宫帮他挑选斗场最出众的蛐蛐王,通常战败后换新,流水似的蛐蛐看上去都一样,他竟不知道蛐蛐终其一生只有一年寿命——这样短暂渺小。
辛钤真能一眼洞穿人心,将他手里的竹编放回暗格,‘咔哒’关了回去。
“你把玉玉养好就行,小兔子能陪你十几载春秋。”
“哦……”燕泽玉重新躺下,顿了顿,多说了几句:“玉玉现在长胖了,每次看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吃草。肚子软趴趴的都是肉。”
少年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砸在耳膜上轻盈跳跃:
“你才是该养养该养膘。”
燕泽玉:“……呃。”
耳根子一阵燥热,燕泽玉不知怎么回这句,也忘了要讨好男人的事情,索性自暴自弃,抓着被角翻了个身背对男人。
一时无话。
玄黑夜晚又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燕泽玉耳廓充斥着属于辛钤的平稳缓慢的呼吸和自己略显波动急促的心跳。
明明是男人先出言撩拨,这会儿倒是自在,独留他尴尬得睡不着。
又过了半晌。
燕泽玉到底是不够沉稳,讪讪裹着被子重新翻身平躺,盯着床梁上月光流转的夜明珠瞧了半天,忍不住询问,道:“辛钤,你睡了吗?”
他等了一会儿,身边还是没动静,辛钤不语,呼吸节奏都没变分毫。
正当燕泽玉以为男人已经睡着,刚要放弃,身边传来了窸窣的衾被摩擦声。
——男人正侧脸看他。
轻飘飘的视线落过来,却似有万钧之力。
燕泽玉莫名吸了口气,不上不下吊着,停顿好半晌才继续刚才的话茬:
“你、你为什么不住正殿?”
兜兜转转,他还是问出口了。
但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辛钤沉静的目光如窗外倾泻而下的月华,又仿佛黎明天空擦亮前的最后一抹黑寂。
男人到最后也没开口,只是撑起身体,替他掩了掩后背翻折凌乱的棉被。
“睡吧。别想这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