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手如布满鳞片的游蛇入侵,或者是他的体温实在太高,正常温度已经可以算是凉。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从心底升起了对这抹温凉的强烈渴望,他浑身乏力颤抖,紧闭双唇生怕自己泻出什么难耐的声音。
难堪。
从没如此难堪过。
燕泽玉扭头将脸埋在身下的毛皮垫里,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柔软细碎的绒毛带来柔软和丝丝痒意,燕泽玉突然觉得委屈。或东躲西藏或受尽折辱的日子里来不及释放的委屈此刻来得铺天盖地。
‘蛰伏’一词被他揉碎了和着舌尖铁锈味的血往下咽,可若非已至绝境谁又会甘心蛰伏?
燕泽玉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亡国了,没了父皇母后的庇佑没了大哥的宠爱,甚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纯白兽毛和少年鬓角的碎发被洇湿了,黏糊糊的沾在一起。
燕泽玉下巴被捏得生疼,片刻后又被带有茧子的大手捧着脸粗鲁地抹掉眼角的眼泪。
透过层层水雾,他看向高高在上的辛萨太子,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金戈进来——”
帐外传来男人的应和,帐门帘被掀开,“奴在!”
眼泪糊了眼,燕泽玉看不太清来人,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想来是太子近侍。
“去请巫医,顺便取一些吃食。”
燕泽玉愣住,但辛钤已经从他身边退开。
他后知后觉到,原来方才伸入衾被的手只是解开了束缚他的红绸,并无其他不安分的动作。长时间压迫使得他手臂发麻,依旧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平凝视明晃晃的烛灯。
辛钤站在床榻边,被烛火度了一层金边,仿若神子,可燕泽玉却觉得违和。他不会忘记这人居高临下俯视雪地里的他时冷漠的神情和如今犹如猫戏老鼠似的撩拨。
半盏茶的功夫,金戈便端来一碟牦牛肉干,风干得很硬但色泽润亮。
燕泽玉已经好久没闻过肉味了,自然不会跟食物过不去,嚼得腮帮子酸痛也没停下嘴。直到碟子里空了他才停手,愣着神看了辛钤一眼。
辛钤以为他还饿,又让人端了一碗马奶来。
燕泽玉受宠若惊地捧着碗,马奶有股淡淡的腥味,燕泽玉很不喜欢但还是一口气全部喝掉了。
吐出一口热气,燕泽玉突然垂着眼睛开口:“我、我叫小玉。”声音轻飘飘的仿若一阵风都能吹散掉。
但辛钤听见了,这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男人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覆盖着薄茧子的手却轻拂掉燕泽玉上唇浮着的奶沫子。
伴随着战栗传来的还有男人意味不明的一声:
“小玉。”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的小玉
第3章 芙蓉小倌
燕泽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翌日下午。
他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了,以捉弄晏奴为乐趣的北狄狗不会留给他一丝喘息余地,以至于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说起北狄人……这辛萨太子当真奇怪。
玉面金冠不似狄部莽人粗鲁,反倒是像中原的贤士,外表看着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
但每次跟辛钤对视他都会有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还有昨夜的巫医,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映着烛火差点把他吓得从榻上坐起来,但那难闻的偏方出乎意料地管用。
难耐的燥热和蒙药的麻痹很快消退,取而代之是如蛆跗骨的疼痛,疼得他整夜的辗转反侧。
巫医说他福大命大,满身的撞击伤却没有伤及骨骼,擦伤鞭伤好生上药修养不日便能痊愈。
福大,真是个好词语。
从前满宫上下谁不叹一句:八皇子真是福泽深厚,天生的富贵命。
事到如今,又有谁曾想晏国八皇子竟需借着青楼楚馆的身份委曲求全。
朝代更迭,世事无常。
燕泽玉端详自己手腕上青红的勒痕,眉头紧锁目光沉沉。
他身上已经被换上了狄制的里衣,面料竟是极为柔顺熨帖,不似低贱奴仆的制式。
六皇子不会对他这么好,想来是那个太子的安排。
辛钤掀开帐帘进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盘坐在榻上瞎鼓捣衣衫的少年,一只收口长袖斜在一边,内襟也歪歪斜斜的样子,露出一截瓷白的锁骨和星星点点青紫的伤痕。
男人眸色一暗,这种破破烂烂又极为美丽的东西总是让人升起破坏的欲望,他碾了碾指腹,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不会穿?”声音很沙哑。
认真忙活的燕泽玉乍一听见有人说话被吓了一个激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习惯于衣来伸手被伺候,这狄制服饰较中原来说又更复杂,实在无从下手,自然无法反驳辛钤的话。
他手足无措之际,覆着薄茧的手突然抽走了半搭在他腰间的腰带,三两下将衣衫套好了。
束腰被男人扣得有些紧,一口气不上不下提在胸口。
燕泽玉胆战心惊地悄悄抬头窥探男人的表情,辛钤神色如常似乎没有起疑心。
他松了一口气,不大自在地扯扯袍子。
被敌对国的当朝太子伺候穿衣服,怎么想怎么怪异,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狄制衣衫以高立领、大斜衽、箭袖和宽下摆为典型,燕泽玉身上所穿衣物虽不似辛萨贵胄所著华丽精美,却也称得上是个中上品。
白底暗金的修身长袍,立领偏硬质遮住脖颈上淤青擦伤,平白让人染了一份英气,即使并无配饰装点倒也清丽干净。
“芙蓉阁倒是把你养得矜贵,穿衣竟也要主人来教。”
辛钤的声线仍就是禁欲的冷调,尾音略上挑却又显得有些嘲讽,撩了白玉色发带随手扔过去。
可燕泽玉没心思理会什么语气什么嘲讽,男人的话如平地一声雷,把他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
大晏皇宫自然能把他养得矜贵,可他如今的身份是那不入流的豢宠,这矜贵一词是万万担不得的。
束发带轻飘飘落到地上,玉色染了尘。
燕泽玉抿唇,沉默着垂眼盯着他脚边两寸的发带,箭袖下双拳紧握已然攥出了一手汗。
“怎的?发带也不会系?”
“会、会的。”他心里发颤。
以前侍女是怎么给他束发的?
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他就该把穿衣束发都学个遍!
燕泽玉压抑着颤抖,尽量平稳声调回答。
他蹲下去匆忙拾起发带,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胡乱挽了青丝成一束再系上。
辛钤只是用目光沉沉地注视他,墨黑瞳仁幽幽无光,良久才笑到。
“小玉,你是女人吗?”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勾起他一缕青丝放入指腹碾磨,交缠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声声仿佛碾磨的不是头发是燕泽玉紧张到快要停跳的心脏。
“啊?”
燕泽玉直愣愣地看着背光而立的辛钤,可男人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语。
他后知后觉开始脸热。
这厮怕不是有疾未愈,你才是女人呢!
燕泽玉敢怒不敢言的怂样被辛钤敏锐地捕捉到了,轻笑着勾开他松松垮系着的发带。
“小玉,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根发带脏了,我去换一个给你。”
燕泽玉掐着手心,抿唇不语。男人的衣摆逐渐从眼前消失他才敢去看。
谁成想,帐帘落下之前太子突然回眸。
黑沉沉的瞳仁映不出世间万物的色彩,倒像是一口藏着些不为人道辛秘的深井,里面染着笑意,全然不似初见时的凛然。
燕泽玉被看得浑冒身鸡皮疙瘩,一晃神再看时,人却已经走了,只余下帐帘微动。
燕泽玉不知道辛钤什么时候再进来,如坐针毡地望着门帘下的小空隙,影影绰绰能看见外面来往走动的人影。
他竭力回忆起些零零碎碎的大哥帮他束发的画面,才恍然大悟辛钤话中缘由。
辛萨晏化已久,束发之礼与中原的大晏无异,平民女子大多束全发坠于身后,男子则束半发于头顶。刚才他随手一挽……
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他却像察觉不到疼似的越捏越紧。
芙蓉阁里的倌儿不可能不会穿衣又不会束发。
怎么办,他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大晏皇族的身份如今可是一道催命的符。
辛钤察觉到他身份不符之后会怎么处置他?
他不知道。
他看不透辛钤这个人。
那人好像很有恃无恐,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也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狗胆包天,敢把他这个来自敌国又身份不明的人独留于自己帐中。
转眼间,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却还不见来那狗太子回来。
辛钤像是故意磋磨他的心神和耐性,又等了一刻钟那帘子才动了。
“玉公子,太子殿下有要事商议,命奴来为您梳洗。”
得知太子不来,燕泽玉忽地松了口气,却没全然放松。
辛萨的奴仆不像中原宫中的阉人太监,都是实打实有根的男人。
金戈生得人高马大的,浑身虬曲饱满的肌肉,一个拳头有他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