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片刻晃神,强迫自己耐下心来。
大晏曾是拥有五百年根基的中原霸主,就算近三朝皇帝平庸甚至昏聩,让这座高山轰然倒塌,但也还留了些余地和生机。
他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线希望。
“辛萨入侵得急切,战线也长,后期他们也疲软无力,所以并未追击攻打西南。峡裕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镇南将军的兵力全都囤积在此。不少流离失所的大晏人也都在逃往西南……”
几番讲述询问下来,竟也过了一个多时辰。
燕泽玉从小到大就没再尚学苑认真听过几次学,但这次却听得全神贯注。
叶涟的声调四平八稳,神色冷静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个为他讲学的太傅,但那沙哑声线里微不可察的停顿还是被燕泽玉听出来了。
这一字一句,并非泛黄纸页中前人记录在册的冰冷史料,而是每个大晏人都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流血、牺牲、杀戮、掠夺……
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世。
雪下得愈发大,纯白的花瓣翩翩落下,掩盖掉这片土地上发臭发烂的痕迹。
他们都未带伞出来,雪落到脸上、手上,涔凉刺骨,叶涟略显单薄的衣衫肩头很快浸湿掉。
燕泽玉催促对方快回去。
临了,燕泽玉忽而转身,道:“我让辛钤安排你换个地方住吧。”
不出他意料,叶涟拒绝得果断,“不值得。”
言语未尽,燕泽玉望着叶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为了他去求辛钤,不值得。
傍晚时分,辛钤回来了。
听到外面动静时,燕泽玉正用着晚膳。
圆桌上的菜肴虽比不得他在大晏时九荤十素的规格,但也算是精细用心,全是晏式菜品,燕泽玉总嫌弃腥味重的马奶也被换成了清茶。
思忖半刻,燕泽玉放下手中碗筷,提步走到门边,抢在帐外的人的前面掀开了帘子。
辛钤正好站在帐外,奴仆簇拥为男人撑着油纸伞,风雪不曾侵扰他分毫。
燕泽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别扭,定定看了会儿才找到原因,辛钤今日穿着与平日里落拓野性的狄制服饰不同,而是换了一身清雅又不失贵气的中原服饰。
一头青丝高束与头顶,以冰透柔润的玉冠固定,暗紫色狐毛大氅下是一身纯黑的方心曲领的长袍,质感厚重,用细密的针脚刺绣着瑞兽纹样,腰封华美精致,镶嵌在上的宝石折射着金贵的光晕。
整个人高挑英俊,气势凛然。
不像是蛮荒之地出来的,倒像是中原的名门望族之子。
再加上辛钤那双完全不掺杂异色的眼眸,纯粹的黑,恍惚间,燕泽玉还真以为辛钤身上流淌着大晏的血。
“怎么出来了?”
望着辛钤俊脸发呆的燕泽玉被这声音惊得回了神,结结巴巴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吐出。
“等、等你回来用膳。”
辛钤似是不经意地转头,余光往后瞥了眼,眸色忽冷。
燕泽玉正想顺着男人的角度小心打量过去,却听见辛钤小声道:“别看。”
男人嘴角荡开一抹笑,提步拉近与少年的距离,旁若无人地揽着对方细瘦的腰肢拉进怀中,姿势亲密地一起进了帐。
大抵是室内炭火烧得旺,少年穿得不算厚实,腰肢被衣料勾勒得格外柔软纤细,不盈一握似的。
男人冰凉的手掌顺着腰线抚摸,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僵硬的身体,故意凑到燕泽玉耳边轻笑,热气喷洒在耳廓,激起赫然红晕。
直到帐帘完全落下,辛钤才松开桎梏对方的大掌。
目光扫过明显动过的菜品,辛钤拍拍少年的细腰,心里对这小玩意儿低劣的讨好感到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情绪,只冷下脸哼声。
“这就是等我回来用膳?”
小家伙果然被吓到了,肩膀一哆嗦。他不明白,明明刚才还轻佻扶腰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脸,杏眼微敛心虚地四处打量,瞥见吃了几口的糖醋鱼,微顿。
少年耳后的红晕染上脸颊,呐糯的模样看起来乖极了,眼睫密密匝匝垂落着,如同矜贵凤蝶微微扇动的翅膀。
“我……我刚才就吃了一小口……”
芙蓉粉面、糯软声线,总是令人愉悦。
辛钤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敛眸勉强遮住眼底的幽暗。
燕泽玉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辛钤仿佛从没只问过他似的,对坐举箸,第一筷就夹了那道糖醋鱼,银箸恰好覆着被燕泽玉吃掉一块儿的地方,取了一块腹肉。
燕泽玉的视线紧跟,看到这一幕,呼吸微顿。
按照大晏皇室的礼制,这举动跟吃剩菜也相差无几,他还以为辛钤不会再动这道菜了,谁知道……
少年悄悄抬眸,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男人,见辛钤面色如常,高悬的心脏才落回去。
辛钤应当不太了解大晏礼制吧?或是,辛萨族没有这种说法?
小插曲并没有让燕泽玉忘了这顿饭的目的,注意到辛钤放下筷箸,少年斟酌着开口。
“辛钤……你能帮叶涟重新安排一间帐房吗?”这回,他没听叶涟的话。
闻言,辛钤轻飘飘地觑了他一眼。
燕泽玉骨子里的高傲藏得不算好,望向他的眼神里,坦然大于祈求。像是笃定他会答应。
男人偏不让他轻易如愿,好整以暇抿一口清茶,茶盏放下时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茶水晃动荡起圈圈涟漪。
“等年节后,迁都中原之事便提上议程了。”
辛钤忽然换了话茬,燕泽玉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拒绝的说辞——节后迁都,这时候重新安排帐房,也住不了多久。
“可……”少年面露迟滞,衣袖下的手握了握拳。
“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
“求人可不是你这么求的。”
意思显而易见,但燕泽玉不想叫对方哥哥,敛眉耷眼地沉默不语。
辛钤竟也不着急,拂了拂茶碗,气定神闲的样子简直像深山茶亭中品茗的深藏不露的高人。
燕泽玉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过了很久才调整好语气,呐糯地开了口。
叫出口的却并非钤哥哥——
“阿钤,你能不能帮我表哥重新安排下?”
明明是辛钤先出言撩拨的,真让他放下身段,软糯糯地喊了,男人却又不开口,狭长且凌厉的眸子定定望着燕泽玉,里面是化不开的黑雾。
雾气之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燕泽玉看不懂。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轻哼声,也没说同不同意,不知从哪儿拿出油纸包裹着的物什,剥开来,竟是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糖葫芦。
大概是被一路捂着回来的,辛钤的体温将糖衣微融,半凝固的糖液欲滴未落,看上去黏糊糊的,不脆。
但这并不影响燕泽玉的惊喜。
糖葫芦,好久没吃了。上次尝到,应当是太子大哥微服出宫时偷偷给自己带回来的。
思及此,燕泽玉一阵恍然,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嫣红山楂外裹着糖霜,味道甜滋滋的,燕泽玉耸动鼻尖闻了闻。
“糖葫芦、给我的?!”
少年肉眼可见的兴奋,杏眼微睁,清澈眼底像是落满星星的湖面。
辛钤目光在他上半张脸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就连沉浸在兴奋中的燕泽玉都察觉到。
男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甚至比父皇曾经描摹丹青中母后的眉眼时更慎重。
少年紧张地眨眼,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那深棕色的瞳孔。
好半晌,燕泽玉听到男人应答。
“嗯,吃吧。”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QAQ
第23章 湖底沉尸
燕泽玉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辛钤杀人的场面。
冬末寒天,日头落得早,皎月当空,挥洒碎冰晶般的白霜。
辛钤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攥着那人的后衣领冷漠地将人按进刺骨冰水。狠戾、冷血,黑沉沉的瞳孔泛着寒光。
气泡咕嘟咕嘟上升浮出水面,氧气耗尽,那人死死扣住石台的手泛青泛白,终于开始扑腾拍打水面,周围溅起无数水花,甚至滴落到辛钤华贵精细的黑袍上。
男人不躲不避,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仍旧牢牢按着那人的脑袋上,直到挣扎的力道逐渐微弱,才扯着头发将人拽出。
燕泽玉躲在柴火堆后,死死捂住口唇,连丝毫呼吸声都不敢泄出。
借着孱弱的月光,依稀看出那个要死不活瘫倒在地上的人的脸。
是那日议事帐外对他百般阻挠的侍卫头子!
刚喘过一口气,这人便红着眼眶爬跪起来,满头白雪,毫无尊严地以头抢地,歇斯底里,“太子殿下,小的说!我全都说!”
寒风冷冽,那人皮肤上的水珠结成冰霜,刺茬茬地挂在脸上,嘴唇乌青不停发抖,说话却一点不含糊,生怕迟一步就会被活活溺死。
“都是二皇子!二皇子给了小的一箱金银珠宝,让小的试探……试探您和那小倌的关系!奴……奴不是有意偷看,也不是有意得罪!求求太子殿下饶奴一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