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顾凭睁大了眼睛,几乎有些无法反应地看着陈晏。
陈晏慢条斯理地道:“孤忘了,阿凭不喜欢婢女近身伺候。”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顾凭突然变了的脸色,声音依旧那么平淡:“无妨,孤来替你换衣。”
他的手指落在顾凭的腰带上,指尖一扯,将腰带抽开。
指腹那滚烫的热意,狠狠在顾凭腰间一烙。
顾凭猛地抖了一下,好像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指。
陈晏的眉目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但就那么一刹,这个神色就被他压下去了。
其实顾凭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他按住,陈晏就真的没有再动。
不止是手,不止是动作,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他脸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纹丝不动。
就好像,这具身体里有什么横冲直撞的东西,必须藉由这样的铁石一般的纹丝不动,才能压制下去。
顾凭张了张嘴:“殿下,不行。”
“……真的不行。沈留还生死不明,这个时候,我不能……这会累及殿下的!”
因他之故,沈留重伤流落在外,至今生死难料。陈晏应该惩罚他的。就算他成功地传出了洞窟水路图帛,将功折罪不用大罚,也应该慎重处理。
顾凭真的想不到,这种情况下,陈晏竟然还要坚持让他进暗部!
他道:“殿下,就算暗部绝对忠诚,你这样做也会令他们失望。在御下之道里,这是大忌——”
刚说到这里,陈晏就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他的嘴唇上。
“用暗部迫我就范,这一招,阿凭是什么时候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了顾凭的外袍里,那亲昵却冰冷的动作,那充斥着他所有感官的,仿佛暴风雨欲来的气息,让顾凭一动不能动。
外袍坠地,柔软的布料窣然一响。
第22章
顾凭身上只剩下白色单衣,他的嘴唇也有点发白。
陈晏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很轻柔,又好像带着一点嘲讽:“阿凭是不是还在想,你如今已经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了。想来我行事时,多少也要顾忌一下这个。所以,就算你真触怒了我,我也不能想关你就关着你,想要让你消失,就立刻让你从此消失。”
刚说完,他就感到顾凭被他扣在掌中的手指迅速冰凉了下去。
陈晏的眼就像两颗燃烧的炭珠,那一刻,猛地闪过一丝烧灼般的红光。
他轻声道:“阿凭不辩解一下吗?”
辩解?
顾凭确实没什么好辩解的。
陈晏说的基本都中了。只是一点,他还真不至于自大到觉得有了皇帝,陈晏就不会再对他动手。以他对陈晏的了解,别说现在他只是给皇帝留下了印象,就算哪一天他成了帝王心腹,就算他位高权重到出将入相,如果真的触怒了陈晏,这个人对他动手也不会犹豫一下。
他只是想着,陈晏不在意,他身边的人却不一定。
这次的事,虽然他确实忤逆了陈晏的心思,但终究不至于到犯了原则的程度。他仍然待在陈晏的势力范围下,可以为他所用,只是不愿意进入那么核心的位置。
仅此而已,不是大错。
就算陈晏要罚,应当也不会是他最无法接受的那个后果。
但是现在,既然一切都已经被陈晏点破,他也不想再费那个口舌去挣扎了。
陈晏盯着他。
他掌心里攥着顾凭的手指。
那手真凉啊,他明明已经捏得这么紧,捏了这么久,居然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温度逼过去。就好像他捏着的是一束草木,一块冷铁。
这个人站在他面前,这个样子,看起来真是脆弱。
他以前总觉得,顾凭比很多人都要脆弱。旁人的刀剑,口笔,权势——那些他身边的很多人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的东西,却通通都能伤到顾凭。那时候他想,他的人,怎么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那些他根本就不屑一顾的东西,凭什么敢让顾凭想要避开?
所以,他安排下去,令顾凭出仕。
从殷涿到朱兴伦,他知道,顾凭一直以为他做这些,为的是搅乱郑氏一族和豫王的联姻。
但是,以他的性子,就算要破坏,又怎么会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想要让这段联姻不成,派人直接暗杀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安排顾凭入朝其实很简单,但他偏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了这么多周折,让顾凭去走皇帝的路。就是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豫王,打上他们势力烙印的,在朝堂上遭遇风波都不会小。
只有皇帝身边,才是唯一可能稳妥一些的地方。
甚至,他还担心顾凭势力单薄,又没有家族背景作为依仗,在朝堂的势力倾轧中没有自保之力,还想要把暗部的一部分势力交到他手上。
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对顾凭解释过,明明知道顾凭或许误解了,他也不想解释。
尤其是,当他看到顾凭这样站在他面前,明明好像这么脆弱,好像这么近,明明他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咬住他的嘴唇,攫取他的呼吸,但他就是知道,这个人在拒绝他。
这个人,在拒绝他。
他无法告诉顾凭,甚至无法告诉自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在那第一个瞬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不是痛,而是一种突如其来,无法形容的混乱。以前,就算他在战场上被逼进了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也没有混乱过。就算他的父亲总是隐隐地偏宠他那个三弟,无论他付出多少,最后封赏的时候,他有什么,豫王的那份一定不会比他少,他父亲便是不好明着给,也总会暗中补偿。甚至这一次,还试图把他隔在外面,将一个明显助力极大的妻室指给豫王……就算面对着这些,他这颗心,也从来没有被伤得混乱过!
陈晏大笑了一声,忽然仰起头,往嘴里倒了口酒,然后捏住顾凭的下巴,冷冷地哺给他。
酒液顺着顾凭的唇角滴下来,划过他的下颚。陈晏的动作那么强烈,顾凭恍惚间觉得,那酒似乎不是流进了他的喉咙,而是直接撞进了血液里。他浑身都慢慢地开始发烫。
陈晏盯着他,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不错,现在看上去总算有点血色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阿凭,这脸色太苍白,别人会觉得你在心虚的。”
说完,他拽过那华美曳地的长袍,披在顾凭身上,给他收紧了衣带。
陈晏轻声道:“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以后,就算沈留平安归来,暗部的人,也永远不会再信任你。”
“走。”他命令道。
这个夜晚,所有的星光好像都熄灭了。顾凭跟着陈晏坐上了一辆马车,车帘垂落,车厢里是一片深浓的漆黑。
等到有光隐隐约约亮起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他们走了下来。
四周是石壁,上面插着炬火,风微微吹过,那长得望不到边的火,好像一条红得透亮的腾蛇,在黑夜里缓缓地游动。
前方,暗部十二门的精锐笔直地站立着。
炬火摇动,无数阴影投落在他们身上,那些人仿佛变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陈晏向前踏出一步。
暗部十二门同时向他极其庄重地一礼,然后,他们缓缓向左右分开,露出一道长长的石阶。
顾凭眯起眼。
黑暗中,很多景象在他眼里都有些模糊了。
他跟着陈晏走了上去。
不知道这道长阶一共有多少级,只感觉像是很长,很长,就像它通往高不可攀的云巅。
顾凭知道这个仪式的内容,他记得这里应该是他一个人走,陈晏会站在最高处的台上等待着。
但是现在,陈晏走在他身边。
顾凭微微向他瞥了眼。
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能做太大的动作,所以这一眼,他只看见了陈晏的下颚。时明时暗的炬火下,那轮廓清晰得像是刀笔削刻。
……顾凭忽然想,陈晏这么做,是不是想要用这个行为,宣告他的态度,向暗部所有人表示对他的信任,去压下那些人的怀疑和抵触?
他轻轻颤了一下。
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臂。稳住他的身体后,那只手迅速松开。
大袖遮掩,没有人看见陈晏的动作。就算是顾凭,也只感到他的衣袖微微动了一下。
夜风长驱而过,顾凭身上那如冰玉织就的长袍被风扬起,猎猎翻滚。无数火光洒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漆黑的袍子上宛如起了一痕一痕斑斓的银河。
那从容的步伐,挺立的身形,真是好风姿!
山台上,暗部十二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其实,只要陈晏有命令,便是他们对这个人再有想法,也会毫无保留地接受。但是这一刻,望着他和陈晏并肩拾级而上的身影,不少人还真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味道。
……好像,殿下之所以用这么强势的态度表示对这个人的信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毕竟,这样的风姿容止,和他们想象中那个卑鄙冷血的小人真是相差太远。这反差太大,就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他们想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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