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楼夜锋比谁都清楚,他最初设下此局之时,便没想过主人还能留他一命,他早已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做这事的。
这么多年里,他在宫中陪着裴年钰经历了无数风雨,也见识了无数其他主子手下胆敢越矩的影卫的下场,他从未奢想过主人能因为情分二字而对他有什么殊待。
影卫承主信任,以身护主,一身武艺报与知遇之人。说出去好听,但终究不过是主人手中一把刀罢了。
一把刀要如何才能让主人用起来趁手?无非两条——
好用,听话。
可他现在武功已废,再无用处,触犯的又是上位者最为忌讳的越权伤主之罪。这两条能够证明影卫价值的筹码……他已一无所有。
刀子钝了还能再磨,可若是这刀子不听话了……不仅不听话,还会反过来割伤握刀的手,这样的一柄刀,无疑只有沦为废铁被熔掉的下场。
“你…………”
裴年钰明知楼夜锋所说的罪行句句都是实话,而这些罪行也确实都甚为严重,可他却提不起一丝一毫惩罚他的心思。
他听着楼夜锋用喑哑的嗓音不带丝毫波澜地一条一条数着自己的罪行,分明便是死志已决的样子。然而他脑中闪过的,却是十年来他一身黑袍一柄长剑默默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一点一滴。
从深夜里冒死为自己带回对手情报的辛苦,到宫廷惊变时浴血而战的凶险,再到……
伏在自己身下任由施暴时的甘愿和隐忍。
那些他不曾忘却的记忆此时被一层一层地翻将出来,与面前这个跪在地上身姿恭顺的人影渐渐重合。裴年钰只觉胸口钝钝的,被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戳得有些发疼。
他轻咳一声,走到楼夜锋的面前,站定。而后俯视着他,用严肃却不严厉的声音问道:
“楼夜锋,你既所犯重大,那么由我来亲自为你定罪,你……可有异议?”
跪在地上那人心中一颤,道:
“罪职……无异议,请主人发落。”
“那好,楼夜锋,你且听着——”
“元昭十六年,你明察秋毫,于花叶中发觉致命剧毒,为了除毒,你经脉受创落下寒症,此为一功。”
“元昭十九年,衡天门政变,乱兵之中你一路护我到脱身之处,身负箭伤刀伤三十余处,此为二功。”
“景和元年,冬祭大典,你及时查出叛党,避免我遭奸人诬陷弑君之罪,此为三功。”
“景和三年,你耗费功力为我除掉桃花蛊,解我性命之患,此为四功。”
“……其余功绩,不再细述。按大靖朝影卫刑律第八条——‘当影卫有罪,若其主允之,则可将功抵罪。’”
说到此处,裴年钰忽然蹲下身来,与他挨得极近,而后握住了楼夜锋手腕上的镣铐,将钥匙伸进去,轻轻一转,那铁铐霍然而开:
“你罪有四,功亦有四,功过相抵。楼夜锋,本王……赦你无罪。”
楼夜锋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极缓极缓地一点点抬起头——主人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温润而包容。
紧接着,主人那双修长的手掌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的温度和渐渐坚定的力度,从相握的地方一直传到心里去。
他似乎如在不可置信的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裴年钰的神色。半晌,从来都冷硬锋锐的眼中,竟是隐隐泛起了一层红圈。
第6章
6.此心摧折入尘埃
不过是自己轻轻的几句话,裴年钰便眼见这个从来都冷静沉稳,坚定如同磐石一般的人竟而如此这般失态,心下亦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心中软软地化成了一团。
他伸出手去,用袖子轻轻给他拂去眼眶旁的水痕,丝毫没有在意袖子被蹭上了些微的尘土污迹: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
明明楼夜锋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可裴年钰不知何故,许是十分难得见到楼夜锋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拿袖子来擦,反倒有些惊惶,连忙向后缩了一下避开去,随即止住了自己适才的失态之色。
而裴年钰见他有些尴尬,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去利落地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然而当他把那沉重的锁链扔到一边去之后,他这才看到锁铐之下露出的情境来,顿时怔了怔,忽而心中一痛——那人双腕的皮肉被这镣铐和绳索缚得太久,早已被磨得一片模糊,红色的血肉就这么突兀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握住楼夜锋的手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疼吗……?”
然而话刚出口,裴年钰便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矫情。都已经被磨成了这般样子,怎么可能不疼,这话却叫楼夜锋怎么回答。
果不其然,楼夜锋自然是摇头称否。
“你这伤……”
此时的裴年钰已经不仅仅是那个身在古代的裴王爷了,融合了后世记忆的他见了这血淋淋的伤口,第一反应反而是——那镣铐是铁制的,方才他分明看到那上面有着许多锈迹。楼夜锋他手上被这东西磨出来的伤,又这么久没有处理伤口……
会不会有许多细菌?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裴年钰心下一惊,连忙抬头抚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你……”
伤口未经妥善处置,怎么可能不发烧。
裴年钰顿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来,言语间便有些埋怨:
“何岐他怎地下手这么狠?你这一个月一直戴着这东西么……这……又是何必呢……”
楼夜锋抿了抿嘴,垂眸道:
“主人,恕属下多言一句……此事须怪不得他,属下所犯皆为重罪,狱中需戴械具本就是规矩所在。他身为刑堂执事,不过依律办事,主人……莫要为难他。”
楼夜锋本意是说自己咎由自取,主人不必介怀,可裴年钰听他这么口口声声地为何岐开脱,反而没由来地更是心疼了,颇有些没好气地道:
“瞎扯,你既没了武功,跑都跑不掉,他又何必这般拘着你……”
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影卫这种身份,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伤也不少。且何岐手段虽利害,但却是个做事极有规矩的,不至于暗地里下狠手。
裴年钰主要是心疼他……无端受辱了一个月。
他此时看了楼夜锋的这般样子,无端觉得有些堵得慌。
“何岐他……他还伤了你哪里了?”
楼夜锋听得主人关心他,心下一暖。只不过刑讯这种事,自然全身都会留下伤口,而他只字不提此事,只道:
“其实何岐他已是手下留情了。他知我武功尽失,是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还不足他所有本事的三成,主人莫要迁怒于他。”
裴年钰见他已是如此为何岐开脱,便懒得继续驳他,心道待会儿回了屋子,我早晚得扒开你那身衣服给你上药,到时候便知你伤了多少。
裴年钰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干净的手绢,想了想,试着调动了一下体内的内力,手中一使劲,嗤啦一声将那布绢撕成了两半。
而后他一边执起楼夜锋的手掌,一边将那手绢轻轻缠绕在了他肌肤模糊的手腕之上。
“主……主人?”
楼夜锋他早惊得忘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主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乱成一团,一时竟看得呆了。
半晌,裴年钰帮他包扎完,一抬头却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问道:
“发什么呆呢?”
楼夜锋垂下了头道:
“属下……属下心中有一事不明。”
裴年钰停住动作,心中微微纳罕。
他和楼夜锋相处了这么多年了,实在很少见过楼夜锋这般连问句话都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
之前在宫里的几年里,局势紧张,周遭形势瞬息万变,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简洁直白而且绝对不会相互隐瞒的。
裴年钰心想,莫不是被关了一个月,把他给吓到了吧。于是他温言道:
“问便是了。”
楼夜锋斟酌了一下字句,而后偷偷抬了下眼眸,道:
“属下……不知主人缘何用功为属下抵罪?”
楼夜锋本以为自己是必死之局,十年主仆之谊一朝毁于己手。影卫条例第八条,可将功抵罪,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敢奢想过这个结局。
因为将功抵罪的前提是——若其主允许。
若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过错,那么主人为了以示恩慈收拢人心,不予惩罚,这倒是极为常见的。
可他的那些错……无论哪一条皆是犯了为影卫的大忌。
影卫越权行事并伤主,实质如同手握兵权的将军行谋反之事。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在臣子谋反之后说,念你之前有功,朕赦你谋反之罪?
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在主人这里……这般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成了真的。
裴年钰抬眼看着他,笑道:
“怎地,你那影卫条例里白纸黑字写的规定,还不许我用了不成?”
“不、不是……属下……”
裴年钰叹了口气。他生长于深宫,本就旁观了不少君臣之间的相处,那些上位者的心思他亦是熟悉之极,如何能不知道楼夜锋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