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楼夜锋跟他说起这法子的时候,他也曾隐约觉察出来楼夜锋想要以自身为献的念头。
裴年钰在深宫中许久,见惯了那冰冷与无情的人性,向来对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厌恶至极。
是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低调之极,从不刻意出手参与夺嫡之争,自保为先不求多。至于最后……那几个哥哥们自相残杀,而被一直隐藏实力的兄弟二人渔翁得利,这便不是他能预知的了。
而现在轮到了他自己之时,他亦是不会同意此等无端牺牲无辜之人的事了。若楼夜锋真的以他的命换自己的命,那他下半辈子怕是要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了。
如此这般夺人生机以苟得性命,与偷抢来的又有何异。
只不过,他知道楼夜锋向来捏的清楚主仆间的分寸,他以为在自己的严厉呵斥之下,楼夜锋不会在明知自己反对的情况下和自己故意对着干,从而打消这个念头。
然而他却是低估了楼夜锋的决绝。
他没想到楼夜锋竟然在明知会危及性命、明知他会背上一个违逆犯上的罪名、明知自己可能会与他主仆恩断义绝的情况下……依旧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万幸楼夜锋没死。
可活下来的他却因疑似谋逆之罪而身陷重狱。
念及至此,裴年钰顿时胸口一酸,一个身无武功的人,要如何在那刑堂受整整一个月的审讯?
更何况,他虽与何岐不甚亲密,却也知他性格。何岐此人身为刑堂的执事兼副统领,是个认真之极的性子,且他向来不怎么讲情面,这回楼夜锋落在他手里……怕是不会好过了。
他此刻身负深厚之极的内力,这般想着,虽不会轻功,脚下却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三枯阁。
三枯阁在王府后花园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乃是一处荒凉的小院子,而刑堂便设在三枯阁的地下。
三枯阁的垂花门外,何岐已等候于此,见到裴年钰后,先半跪向他行礼:
“属下参见主人,恭喜主人得愈。”
“废话少说,钥匙拿来,我要去找夜锋。”
何岐抿了抿嘴,似乎不甚赞同:
“主人,刑堂之中血腥气甚浓,您刚醒来,身体虚弱,怕是抵受不住。且楼夜锋现身为重犯,主人您单独前往,恐有不妥。”
裴年钰心中一痛,叹了口气:
“夜锋他把他的内力都给了我了,哪还有什么抵受不住的。另外他……他未曾害我,你不必担心。”
何岐默然:“果然如此么……”
他不再坚持,将钥匙递给了主人。
裴年钰接了钥匙便要往地牢中走,只不过临下去之前,却被何岐叫住了:
“主人……!属下尚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主人,楼……统领,他究竟是为何‘谋害’您?属下审了他一个月,什么都没审出来……”
何岐天天审,天天无果,最后弄得他也实在好奇的不行,楼夜锋究竟对主人干了些什么事,让他如此自责,却又不愿吐露半个字?
审了他一个月……
裴年钰闻言直接一口气上来闷在了胸口,他看着何岐一脸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不住,不咸不淡地噎了他一句:
“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随后便直接转身进了刑堂。
何岐:“………………………”
作者有话要说:
裴年钰:从0级小号一下子变成了满级号……
第5章
5.唯是故人恩义在
何岐递了钥匙之后,心知主人恐怕是要单独去见楼夜锋,便自行在垂花门外找了个地方候着了。
王府的刑堂在三枯阁的地下牢房中,平日里仅作处罚犯错的影卫之用。院中在刑堂的入口之外种了许多的花树,以掩盖地下飘出来的血腥之气。
此时已是深秋,粉黛早已谢了残红,并着枯黄的落叶堆在地上。
这小院本就偏僻,又是关押影卫的重地,自是无人来清扫这些枯枝落叶,裴年钰甫一迈步进去,便颇觉荒凉之感。
裴年钰对待影卫们向来较为宽厚,且大靖朝皇室宗亲的影卫们自有其内部的条例,赏罚分明。虽然若有过错时罚得较为严苛,但却皆有依例定数,向来极少依着主人心意乱罚。
是以这几年来,府里动用刑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像楼夜锋这般一进去便是一个多月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裴年钰迈入通往地下的那个长长的通道,通道内安静而黑暗,仅有尽头处隐隐约约的火光照着路。越向内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之气便越是清晰。
裴年钰闻得那冰凉的血腥气,只觉得一路飘进了胸口去。他原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此时他面上虽依旧冷静自持,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担忧了起来,一股慌乱之感窜入胸口,双手有些酸软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没再犹豫,打开了刑堂的大门之后快步走了进去。
刑堂不算小,但裴年钰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眼便看到了楼夜锋。他走到那间狭小的囚室门前,向内看去,顿时心中一窒,如同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
那男子穿着一身赭衣囚服,分明便是重罪之人所特有的服色。尽管那衣服已是赤红,且看起来并不污浊,但却依然有一条一条的血迹从全身上下各个部位洇了出来,干涸在囚衣上。
他长发未束,有些散乱,手脚俱被黑沉的镣铐锁着,半蜷在靠墙的一角,似在沉睡。他眉头微皱,铁栅投落的阴影亦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与疲惫。
他们主仆十年,裴年钰见惯了楼夜锋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样子,此时他穿着这殷红的衣服,只觉扎眼之极。
楼夜锋武功尽失,主人虽已经走到门口,他依然未有半点察觉。直到裴年钰用钥匙开始解囚室的门锁,他这才被金属碰撞声惊醒。
他听得那开门锁的声音,本以为是何岐来提他出去进行每日例行的审问。然而昏昏睁眼,却看到穿着一身轻缎锦袍的主人竟已站在了门口。
他略略看去,主人的面容依旧清俊如昔,眉眼如画。气色只是稍有些虚弱,却并没有重病的样子,顿时眼中闪过了一阵惊喜:
“主人……您醒了?!”
楼夜锋下意识地开口惊呼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高烧了许多日,早已哑得厉害,难听之极。
裴年钰自然也听得他那声音,却并未有觉其他,只是心中涩意更甚了些。他将楼夜锋刚才看着自己的那一眼中的喜意尽收眼底,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想开口宽慰他几句说自己无事。
然而还没等他出声,楼夜锋却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似乎腿上有些无力,动作颇有些艰难。一阵镣铐的响声之后,楼夜锋跪在了地上,向着裴年钰恭敬叩首:
“罪职楼夜锋,参见主人。”
裴年钰缓缓开口,这才发现他自己的喉中竟也有些发紧:
“你……自称罪职,所犯何罪?”
他的本意是想说,你尽心救我,谈何罪过。谁知楼夜锋一直俯首未曾看他,便没有看到主人的表情其实并非不愉。
楼夜锋听得主人如此发问,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他在狱中这一个月,每日除了受刑便是枯坐在这方寸之间,自然免不了时常思虑惶惑:他不知主人若是醒来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一气之下再不见他。
今日主人竟然能亲自前来,他已是万分感念。至于主人所问罪行,他自然不做他想,只以为主人是心中有气,命他自承罪过,便依旧伏地未起,一字一句地道:
“身为统领,擅自将影卫调离主人身边,此为一。”
“欺瞒主人,无令行动,此为二。”
“计划失误,将主人置于危险之中,此为三。”
“以及……”
说到这里,楼夜锋的语气忽然顿了一下,先前沉稳的声线不见了,转而变得有些畏惧和犹豫不定。他闭了闭眼,道:
“……暗用药物,蓄意媚主,此为四。”
楼夜锋一句一句地说完,半晌却没听到主人有所回应,他不敢抬头去看,只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叩首一遍: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若主人尚念旧日微末之功……属下斗胆,求主人赐一个全尸。”
违命不遵、危及主人性命、媚主,无论哪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是影卫条例中的重罪。若依例定刑,定他一死已是绰绰有余,若数罪并罚,便是凌迟也无人会有异议。
楼夜锋虽与裴年钰有着十年的主仆情分,且因为他比主人年长七岁,裴年钰对他除了五分信任之外,尚有五分敬重。是以平日里相处时,裴年钰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身份上的压迫,两人似挚友多过主仆。
然而这十年里,楼夜锋心中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掂量得明白,未曾有过半分逾矩之想。
平日里的相处归相处,可到了这等大事上,裴年钰是主,他是仆,两人之间的身份如同一条天堑般不可逾越。他胆敢欺上瞒下设计主人,这是在挑战裴年钰作为主人的威严,无疑是重重地踩到了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上。
情分二字……终究是不会再有半点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