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查他。”赵宸贺说。
他声音不高,江夜以为自己听岔了。
赵宸贺:“之前查的不够细,重新查。”
耀眼的阳光照在头顶,让他几欲睁不开眼,他想起夜里沉溺的云成,又捋顺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承认自己感兴趣,被吸引,也承认自己的不高兴。
江夜不得不问:“主要查哪些事情?”
“身边的人,常去的地方,做过的事。”赵宸贺眯起眼睛,勾起唇,“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查起。”
今年的秋意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迅猛,下午的时候寒风吹,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半阴半晴,枯枝摇曳不住,晚霞稍纵即逝。
晚间气温陡然下降,廷尉府也跟着生起了地龙。
江夜大剌剌地从外头进来,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桌子。
赵宸贺看了一眼,继续摆弄手里的刀。他弹压手柄内侧的凸起,险些被从侧面弹出的刀尖给削到小指。
江夜吸一口凉气,看赵宸贺把刀尖推回到夹层里。
“刀锋锐,机关也精巧。”赵宸贺掂在手里,评价道,“就是重量太轻了。”
江夜放下匣子后不走,站在一旁看着他研究。
“倒是也适合他。”赵宸贺又说。
江夜点头,想起来说:“爷,邵辛淳被罚了。”
赵宸贺不说话,翻来覆去地摸手里的刀。细窄的刀身在他手里反射着窗外的光,显得锋利异常。
“在万年殿跪了一天,最后撤了他大理寺评事的职,在家思过三个月。是否起复再议。”江夜说,“福有禄出门的时候问邵辛淳,他知不知道犯了什么错,邵辛淳说不清楚,仿佛自己也没搞明白。”
赵宸贺似乎并不意外,眼也不抬地冷冷嗤了一声:“有人一心要踩他,哪能让他搞明白。”
·
云成从二楼跳上春茶水榭,妙兰房间里面静悄悄,无人在。
略等了一会儿,房间的主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个人。
云成透过屏风相接的缝隙看到来人,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难为你,腿受伤了还要出来。”
“小伤。”沈欢站在屏风后,同他点头示意。
二人对视片刻,云成道:“妙兰,上茶。”
妙兰取盏倒茶,他二人隔桌对坐,沈欢先说:“我听说了,邵辛淳被罚了。”
热水冲开茶盏,白雾蒸腾而上。云成没看白汽,他的眉眼显得清晰,目光也分明。
他轻轻一笑:“这是我的诚意。”
沈欢收回视线,伸出手扣住杯壁上。
“烫。”云成提醒道。
沈欢松了松手,蒸腾的白汽已经在他指腹覆上一层白雾,偶尔闪过粼粼的光:“把邵辛淳踩下去容易,要让他爬不起来才难。他身后靠着刑部尚书。”
云成:“听说这个刑部尚书断案很行,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在职十余年,大理寺的牢房都空置了。”
“那是早年间。”沈欢说,“他从大理寺起家。他爹五十岁才熬到大理寺卿,他如今不到而立,已经是刑部尚书了。”
云成无声的点头,眉梢轻轻扬起。
这是他转动心思时的小动作,看起来有种放荡不羁的嫩。
只有这种时刻,才会叫人忍不住怀疑他的纯良是否是表象。
“照我说。”沈欢朝他举起茶盏,云成也提起自己的茶,两人以茶代酒,各自押了一口。
“你踩季择林踩的太快了。”沈欢咽下茶水,“御史台是太上皇一手建立,他们跟着太上皇时是一群听话的狼,到了新皇这里,就成了一群乱吠的狗。”
云成没什么表情:“大概新皇威信不足,压不住吧。”
他提到“新皇”二字语气疏远淡漠,同在万年殿跟天昌帝独处时的姿态截然不同。
“我踩他,不全是因为他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参我。”他啜饮一口茶,将茶盏握在掌心,“一半是因为博取皇上信任,一半是为了表出态度,让他们不要招惹我。”
“果真大刀阔斧。”沈欢安静过后轻笑一声,又跟着叹了一口气,“早就知道你要来,我盼了你很久。”
盏中碧绿叶片在水中沉浮,他视线偶尔转动,好似并不上心:“盼我?”
“嗯。”沈欢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封上提着云成的名字,他把信搁在桌子上,推向对面。
“你把邵辛淳踹下去,也不单为了跟我表诚意吧。”他示意他拿起那封信,“你们李家人办事,是绝不会亏本的。”
云成但笑不语。
他去看那信中内容,眼神逐渐加深,等到看完,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了。
——那是一封寻求同盟的造反信。
“上面署着我的名,盖着我的私印。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拿出来,定我灭九族的重罪。”沈欢看着那信,“把柄交到你手里,也是我的诚意。”
云成扣着茶水,指尖在光滑的侧面轻轻揣摩。
沈欢率先举起茶水,朝着天,也朝着云成:“今日你我结下同盟,不求同生共死。来日你功成名就,可要记得分我一杯羹啊。”
云成维持着原本姿势没有动:“为什么选我?”
“啊。”沈欢停顿,继而笑了,眼睛里的亮光隐蔽晦暗,“只有你肯跟我顺路,送我回家。”
云成良久不语。
窗外鼓声传来,提醒人们,离宵禁只剩一刻钟。
茶水热气耗尽,白雾消失不见,浮动的绿叶沉沉躺在底部,不复嫩绿颜色。
云成抬首的时刻,春茶水榭悬在窗外的灯笼熄灭,以至于他半张侧脸陡然间暗了一个调,处在其中的眼眸一瞬间无所遁形,流露出豹子般的机警来。
沈欢低笑一声,眼眸里的光随着灯笼的熄灭而变暗了:“‘愿天上人间,年年今夜。’①”
云成同他对视,看那瞳孔深处野心昭然若揭。
他陡然间勾起唇,洒脱地抬盏轻举。
“预祝我们前途无量。”他眉梢散漫轻轻抬起,落拓不羁,“‘五谷丰登’。”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柳永《二郎神·炎光谢》
第20章
卯时之前传来消息,皇上龙体未愈,朝会暂停,恢复时期待定。
云成早起去户部点了卯,借着清账堂而皇之去大理寺转了一圈,出来后又去邵家。
邵辛淳刚开始禁足,门口还有看管侍卫,他同侍卫亮了自己牌子,又摊开账本给他们看。
“寺丞说不清楚,让我来找邵大人对账。”他说。
侍卫哪敢真的看他手里的账本,闻言立刻给放了行。
他溜达进邵家,穿过方正规整的小院,从屋后头开辟出来的一小片快要开败了的花田里找到了人。
邵辛淳弯腰在花田里选花,手里已经有了三五支。
云成站在田埂上看他,身形挡住的阳光穿不过,在花田里留下阴影。
邵辛淳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微微眯起了眼。
“你好,邵大人。”云成客气的跟他打招呼。
邵辛淳抿了抿唇,还是说:“不敢当,已经革职待查了。”
他看向云成的手中,“什么事?”
云成把账本递过去,一边解释:“核对账本。”
邵辛淳朝他举起手中的花,示意自己没办法拿:“等会儿吧。”
于是云成站在一旁等,这处南北通透,秋风倒灌,吹得他衣摆飒飒摇动。
邵辛淳摘了满手花,他长相年轻机灵,花朵却不如此,手中淡色一片。
云成看了一会儿,评价道:“不好看。”
邵辛淳动作一顿,云成又问:“要送什么人?”
邵辛淳直起腰审视他。
“送给何尚书的吧。”云成大胆猜测,“不如夹两株酢浆草,再裱两段紫竹梅。”
秋风从二人中间扫过,云成摊开手,示意自己的无害。
邵辛淳没有依他所言,而是就此停下动作,半晌过后用手中的纱带扎成一束,递给他:“来得刚好,替我给老师带束花吧。”
他毫不避讳,称尚书是自己的“老师”。
云成毫不在意地接过花,顺势把手里的账本递过去:“最近忙,看我的时间。”
邵辛淳盯着他,云成坦然而无辜地跟他对视。
手里的账本被风吹得哗啦响,云成语气委婉地提醒:“小心些,弄坏了要赔的。”
邵辛淳抓紧账本,站在花田里不动身,下颌绷得很紧。
云成微微偏过身,避开了直冲地秋风。
“是廷尉告诉你的。”邵辛淳突然说。
云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露出一点疑惑。
“不对。”邵辛淳盯着他,目光狠辣锐利,“是大理寺的人。”
云成低低嗤笑,轻轻嗅手中的花。
“是今秋最后一捧了吧。”他答非所问。
邵辛淳抓住账本的手肉眼不可见的颤抖,他想从云成眼中看出什么,但那里面只有闲适地欣赏。
“是……”他听见自己说,“是大尚书。”
云成停止闻花香,视线终于转向了他。
邵辛淳紧紧盯着他。
“不重要。”云成垂下花,示意他抓紧时间看账本,“你不如自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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