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baicaitang)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baicaitang
- 入库:04.09
辽人接了旨,戏也便落幕了。
戚淮在回来的路上。
他骑着自己的瘦马,背着自己的弯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知道章璎有了下落,他便不在做噩梦,而是开始做起了别的梦。
他梦到过去,也梦到将来。
章璎与他的过去,章璎与他的将来,这辈子若还能再听到章璎叫一声“戚寒舟”,便死也瞑目了。
一道影子一匹马,他先朱衣的大军而行,烈烈赤衣风中做响,那是从朱衣处借来将军出征的战袍,当年他出征的前夜穿的便是这样制式的衣裳,章璎站在东城门处笑看他,送他一个不夜天。
他这一辈子本也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人。
父亲去了,母亲几乎一夜白头。
他们半生恩爱,本以为病弱的母亲会先父亲而去,却没有想到先走的人是父亲。天下事情无一不是如此,能如人意一二分便是苍天庇佑。
但老天连这一二分也不肯施舍下来。
章璎满心满眼奔向他的时候,他是冥顽不灵的铁石心肠。
如今他化了一颗铁石心,章璎却眼里无他,心里亦无他。
章璎在章荣海的坟前上了一柱香。
他来见义父最后一面。
躲躲藏藏这么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摘下帷帽,行走人前了。
因要去往北辽,他如今被剥去了奴籍,也不再是钦犯,可笑的是他短暂的一生竟只有这片刻是自由的,在这片刻之后,他将穿上女子的裙裳,带着一身的屈辱离开故土,从一个牢笼去往另一个牢笼。
章荣海的墓前总有许多贡品,也被提了许多文人雅客歌功颂德的诗。
章璎鞠躬,然后在碑前坐了下来,“这么多年,义父的墓前依然崭新如故,可见世人对您的敬重。他日我若横死,只求寻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若实在没有,挫骨扬灰也无不可。”
“义父当年说,若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我便可以放下一切往北辽去,如今除了小宴,我已心无牵挂,这么多年,早已身心俱疲。”
“我遇到了一个孩子,少年赤诚,待我尚好,但那是辽人的少帝,本也不该多有牵扯。”
先帝害了天下人,却唯独没有害他。
新帝对得起天下人,却偏偏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已经做了恶人,被戳了一辈子脊梁骨,若能求来新生,哪怕在辽国带着小宴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也好过再与皇家牵扯不清。
他这一辈子,最怕的便是皇家,之所以还愿意再信一次萧烈,也不过是因年少时候他欠着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以命还命,恩仇两宽。
“若义父在天有灵,便保佑我此行顺利,从辽宫中接回小宴。”
章璎站了起来。
墓前烧着的香被风吹灭了。
在走之前见过了死人,也该见见活人了。
第100章
周府近日不太平。
周家嫁出去的小姐被休弃,夫家把人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周家的大公子空顶着状元郎的名声,手里却没有实权,更难的是被自己的妹夫参了一本,与西河王府彻底决裂。
外头疯传那阉人要被送去和亲,本是拍手称快的事,周家的大公子面上却不见喜色,下人中便猜测着,或许大公子觉着就这样放过那阉人未免太过和气。若让那阉人继续留在周家,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左右当家主母是个吃斋念佛的,不会出来管自家仇人的闲事。
周家大公子几日不曾归府,听说混迹勾栏瓦肆,还去逛了相公堂子。那没用的当家主母始终在佛堂中跪着,一颗一颗地转动手腕上的佛珠。
神像庄严,她已在佛前常伴青灯许多年,不知章家一门的孽债可有消弭几分?
章珞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膝下的蒲毯深深陷进去,目光痛苦而执拗,布满灰尘的佛堂中隐藏起了俗世的美貌,分明年轻,却像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
她的腿上放着两双绣花鞋垫。
那是许多年前她一针一线给章珩和章璎缝的,章璎嫌丑,章珩也便不穿了,于是留到她这里,这么多年,近日收拾的时候翻出来,才发现自己出嫁的时候竟将它们放到自己的嫁妆中。
她的女红如今比过去好了,两个弟弟却在自相残杀。
外头发生的事她不是没有耳闻。
章珩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和章家复仇,章璎既然做了,便要有承受报复的准备。
章珞有时候想着,或许章璎就这样死在马匪的手中对大家都好。
但章璎没有死,而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章珩又是什么心情?
章珞不得而知。
她疼爱过的弟弟狠狠在她心口插了一刀,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捂住脸,痛苦失声。
分明已过了许多年,却总能梦到一双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还有急不可耐的呼吸声,裂帛声。
她恨不得让他死,却也怕见到他的尸体。
或许远去北辽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
章珞此时只听说浮玉坊被连根拔起的事,却还不知道温蓝做了什么。
她将手中的鞋垫扔进炭盆,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就要将之吞噬,忽横向伸来一双手扑入火中,将鞋垫抢了出来,火舌燎烧到皮肤,那双形状完好的手闪几簇火星,又很快被手的主人灭了。
烧了一半的鞋垫被拢入袖中,也拢住灼烫的伤口。
“阿姐,许久不见。”
章珞猛地抬头,见她那不争气的弟弟此刻正站在她面前,身子瘦弱,面白如纸,微微含着笑意,用嘶哑的声音向自己打着招呼。
章珞睁着眼睛,还没有注意到两颊滚落下来的泪珠,半晌才怔怔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章璎低低叹息,“这一别或许再无归期,我来见阿姐最后一面。”
章璎如今的身体遭受重重折磨,刺穿琵琶骨的锁链尚在体内日日痛不欲生,但比起他早已翻江倒海的内里,肉欲的钝疼反而更加让他清醒。
他一身功夫皆废了,能潜入周家也多亏了骨左骨右的帮助。
骨左骨右如今还在梁上,他们奉主子的命令保护章璎的安全。
“有什么可见的?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第101章
章璎一边咳嗽一边笑,他也跟着歪坐在了佛前的蒲毯上,仰头看向香雾后的佛像,低低道,“阿姐,我这一生不信佛,不跪佛,你可知道为什么?”
章珞冷笑,“正因无所信,故而无所顾忌。”
章璎摇头,“我被花翁收养,被义父教导,承的是人情,不是天意,后来入宫,受了暴君的庇佑,他与我同为被厌弃之人,倒难得有些惺惺相惜,可惜他死了,而我苟延残喘到现在。事在人为,高高在上的神享受供奉,却为这世间生灵做了什么呢?”
章珞闭上眼睛,“我见你一眼都嫌脏。”
章璎伸出自己被烫伤的手,拇指落在阿姐花朵般的面容上,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水渍,“阿姐总是口是心非,嘴上在骂我,却还肯为我落泪。”
章珞猛地一颤,呵斥道,“滚!”
章璎端详着阿姐生动的脸,渐渐思绪与幼年重叠。
他爱的人终将离他远去,而他的尸骨或许若干年后会掩埋进草原的黄沙中,看不到中原,回不到故土。
“阿姐,许多事情我不希望你知道,便一辈子带着对我的恨活着,即便活的不快乐,也终归是活着的。”
章璎喃喃道。
章珞此时却听不懂他的话。
“我去见过了义父,也见过了埋在山上的章璎,你的亲弟弟。鸠占鹊巢这么久,也该把属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和人生还回去了,很抱歉占用了他的名字,却让他过的这样可怜。”
章璎的喉咙有些干,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像是在思考更合适的措辞,“我今日想来见见你,只要确定你过的好,我才走的安心。”
章珞笑了起来。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觉得我现在这样算是过的好?”
章璎抿唇,没有说话。
俗世荒唐,青灯古佛未必不好,若阿姐知道过去发生的事,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你走吧,我今日便当没看到你。”
章珞下了逐客令。
章璎站起来,定定看着章珞,像要把眼前薄情的女人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似的,毕竟往后岁月漫长,他怕将来老了,忘记阿姐的样子。
“滚啊!”
章珞推搡他,章璎忽然软软叫了声“阿姐。”
像小时候一样看着她,攥着她的袖口,“阿姐,那时候,王梓他们在外面,你是故意不出来吗?”
还是只是,刚好没有听到?
明明知道阿姐恨他入骨,却还忍不住向她求救,渴望得到善待,却一时间忘记自己在阿姐眼中比起仇人与狗更不如。
章珞知道章璎说的是什么,她硬着心肠道,“我为什么要出来救你?我尝过的滋味,你不该也尝一尝?”
章璎呵呵地笑了起来。
“阿姐开心就好。”
他压抑住喉咙出铁锈般的血沫,手上被火灼烫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