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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光风霁月 (baicaitang)


  他这时候竟还能冷静地想,那一天他撞到一个小厮,章珩说是杀了的羊。那时候,章璎的手指是被马匪刚刚割下来的吗?
  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王梓,温蓝,鹰嘴山上的马匪。
  章璎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被凌虐,被侮辱,被逼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憎恨他活着,却不希望他死去,章璎在宫里的时候,他下过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把人浸在水牢中关起来。若当时没有阻止他从地道中逃离,今天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一箭射死了小毛驴,也一箭把他拖入地狱。
  戚淮头痛欲裂,只觉得无法呼吸。
  不,不是这样,这一定不是章璎的手。
  刚刚打了胜仗的小西河王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旧友。
  “你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
  他看都没敢看满地的鲜红手指,咬牙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章珩道, “温蓝呢?温蓝是章璎的命,与你一同长大,你准备上报陛下,不管他的死活了?”
  戚淮脚步一顿,“我会去确认。”
  “你去确认什么?”
  确认章璎是否死去。
  死这个字戚淮说不出口,于是没有说话。
  如果章璎死了,就让温蓝一起下去陪他。
  他的心脏被烈火烧起来,为铁器敲铸一空。
  “戚淮!你为了章璎,同侯府和周家决裂?”
  戚淮向来隐忍克制,但这一次孤松裂隙,玉山崩倾,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压抑而颤抖的嗓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仇报仇,何必这样折磨他?”
  章珩血红着眼睛攥紧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戚淮脚步一顿,想起当初章璎从水牢中像鬼一样被捞出来,太医心生恻隐对他说,“大人,这落水的狗就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了。”
  原来他在外人眼里所作所为,与这群人一般无二。
  他的确没有资格。
  让章璎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叫了十几年的戚寒舟。
  “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是后知后觉。”
  这世上只有章璎最知他。
  戚淮离开的背影像座高峻的山。
  高峻却也冷寂。
  只有他的刀还在太阳底下发光,可他早已失去他的太阳。
  周旖东道,“他要去确认他到底有没有……”
  章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才道,“就让他去确认吧。”
  秘密被撞破,于是不用费心隐瞒。
  或许连章珩自己都心存矛盾的希冀,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他们把章璎折在了鹰嘴山里,也把自己的良心折了进去。
  “将手指埋了吧。”
  周旖东说,“我去吧。”
  他在一棵杨树下把盒子埋进去,这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风吹花瓣落,尽化无情泥。
  土堆高出周围一半,就像一座小小的坟。
  清酒浇在坟头,霞光落满肩,少年人醉醺醺地说,“我们两清了。”


第75章
  这次剿匪戚冬也来了。
  他是戚淮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只看到主子面容阴沉从西厢房出来,抬腿便往地牢中去,脚下生风,他竟一时跟不上步伐。
  牢里的马匪记得那个被匪首劫回寨中的美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是男人,当家的也不嫌弃,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他们身份微末,并不能接近祝蔚,如今不过捕风捉影。
  “后来有人千金买命,当家的连夜砍了他的手送下山,真是可怜。”
  “可惜当家的养数十匹好马被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落下风。”
  戚淮两耳嗡嗡作响,全然没听见最后一句。
  “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有人千金买命,连夜砍了手送下山。”
  温蓝,王梓,马匪,他不敢想象章璎被多少人糟蹋过。
  小西河王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说实话,我留你们全尸。”
  匪徒冷笑,“事到如今,兄弟死的就剩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假话,那人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糟蹋,只怕你要去问当家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道听途说,也便成了真事。
  戚冬心惊胆颤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生怕出事。
  他心中虽然觉得章璎可恨,却不觉得他活该受这般折辱,横竖一刀的事,何必这样将人挫骨扬灰?
  倘若连他都是这样的心情,与章璎一同长大的主子呢?
  但戚淮连着几日都像一个正常人。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行尸走肉一般翻身纵马,便往鹰嘴山上去了,彼时天阴雨暗,黑云压城,马蹄在泥泞的小路疾奔,戚冬拦不住,沿途跟着,才发现主子竟还赤着一双脚。
  鹰嘴山上鏖战过后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叠成一座山,草地干涸的血迹吸引来野鸦和秃鹫,发出凄厉的衰叫。
  小西河王跃下马背,苍白的面容此刻红的可怕,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赤脚踏下来,在鹰嘴山上一具一具尸体中翻找。
  他依然不能接受章璎是那十根手指的主人。
  他需要找到那具断手的尸体,看看尸体的脸。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雨越来越大,就像他与章璎在章家门前决裂那天一样大。
  周围的树镶一层胭脂般的红,血落在泥土中,小西河王乱发纷披,赤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尖锐的荆棘穿透脚心,猩红的血淌成一条河,他毫无所觉,弯着腰翻遍八百多具尸体。
  有的面目全非,有的人头两分,天暗雨湿,草木积腥,新鬼烦冤旧鬼哭。
  戚淮两手颤颤,不言不语,古板的面容肌肉绷紧,用刀背赶走野鸦,也赶走秃鹫。
  他见过许多死人,却从没有见过死去的章璎,他的衣裳湿透了,他的人也湿透了,连日来的懊悔和自责摧枯拉朽般压下来,就像覆雪压断树枝。
  到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尸体旁边休息。等休息够了,再度翻身起来,一具一具地过,鹰嘴山上僵尸满道,白骨曝野,他不知哪一具是他,更加希望没有一具是他。
  戚冬红着眼眶拉住他,“主子!回去!”
  戚淮推开戚冬,“这是我自己的事!”
  戚冬像哄孩子一样,“主子,下这么大雨,咱们回去,明日带的人多了再来。”
  戚淮咬紧牙关,满脸的雨淌下来。
  戚冬不知是否雨盖住小王爷满脸的泪,听到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说,“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动过心,但他好像死了。”
  戚冬心头一酸。
  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威名震慑海内的小西河王。
  怎么变得这样可怜?
  原来看似薄情的人才最深情。
  “如果那个人死了,主子的心也死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戚淮满手血腥,没有停下步伐。如果章璎在这些尸骸里,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淋一整夜的雨?他还记得那个人下到水牢时候瑟瑟发抖的身躯。
  在冷冰冰的雨夜里,小西河王赤脚不眠不休地翻找。
  他翻遍草丛,翻遍荒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行行血红的脚印。倘若那个人死了,请让我看到尸体,倘若那个人活着,请让我听到他说话。
  迷失方向的狂风在呜咽,饿红了眼的秃鹫在盘旋,雨点密集,雷声滚动,冲散荆棘丛的簇簇血红,却没有冲散孤单的影子与锋利的刃。
  “戚寒舟!你看看我啊。”
  “戚寒舟,你会后悔的。”
  “戚寒舟,我好疼啊。”
  他的心脏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地痉挛和战栗。
  戚寒舟,你牵着新娘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头?
  戚寒舟,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知道他落在马匪手里?
  戚寒舟,马匪送来手指,你为什么没有多留意?
  他做了一辈子傀儡。
  与章家的女儿定下婚约,与周家的女儿结成亲事。
  在战场出生入死,在朝堂勾心斗角。
  为了家族显赫的声誉活着,为了高门错节的利益活着,却从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死了,他却想为自己活了。
  那个人生来坎坷,才二十多岁就孤零零地受尽摧残死在山上,被亲人抛弃,世人憎恶,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弊体的衣物。
  过去的章明礼是明亮的太阳,他看着太阳陨落,跟着心中的仇恨和嫉妒去践踏,直到满手都是他的血,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道义,仇恨,虚名。
  他在的时候一切在,他不在的时候一切不在。
  只要他还活着,碰了别的女人又如何?被千夫所指又如何?
  他总是迟一步,慢一步,渐渐晚了一辈子。
  后来日出东方,雾生丹山,朝露湿云头,烟火照平川,山上的栀子花簌簌落了,落在一片渺茫的仙境中。
  从仙境中走来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耳畔有滴滴答答的铃铛声,像极记忆中骑着白马的少年人。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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